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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跟他們隔開一個人,是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那人光著腳,襯衣上全是血污,也像他們一樣,腳上綁著繩子。瓦爾柯和舒爾迦認出了那人是彼得羅夫,不禁都倒退了一步。彼得羅夫被打得遍體鱗傷,襯衣粘在肉上,像粘在一大片傷口上那樣,而且已經幹了,——大概,每動一下都會使這個強壯的人疼痛難忍。他的一邊面頰被刀子或是刺刀直戳到骨頭,傷口已經潰爛。彼得羅夫認出了他們,對他們低下了頭。

  但是,在走廊遠遠的盡頭,在監獄出口處的情景,卻使瓦爾柯和舒爾迦由於憐憫和憤怒而發抖;幾乎所有被監禁的人們也都帶著痛苦、恐怖和驚異的表情望著那邊。那邊站著一個年輕婦人,臉色雖然疲憊不堪,但是表情堅強有力。她穿著深紅色衣服,手裡抱著一個嬰孩。她的抱著嬰孩的胳膊和嬰孩的身體被繩索捆綁著,好像孩子是緊緊地永久被粘連在母親身上。嬰孩還不滿一歲,長著稀稀的、後腦上略微鬈曲的金髮,柔軟的小頭靠在母親肩上,眼睛閉著,但是他沒有死,他睡著了。

  舒爾迦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淚水從眼睛裡湧出來。他怕被憲兵們和自己人看見他的眼淚,會對他舒爾迦亂加猜測,所以當芬龐軍士終於點完被監禁者的人數,讓兩排兵士在兩旁把他們押到院子裡去的時候,他感到高興了。

  夜色是這樣的黑,人們並排站著彼此都看不見。他們四個人一排,排成一隊,被團團圍著帶出了大門;電筒時前時後、時而又在兩旁亮起來,照亮著道路和被監禁者的隊伍;他們就這樣沿著大街被帶上坡去。冷風以同樣的強度單調地刮過城市上空,用潮濕的氣流圍繞著他們。烏雲低低地在頭頂上奔馳,仿佛可以用手摸到它們,還可以聽到它們的潮潤的沙沙聲。人們貪婪地用嘴吞咽著空氣。隊伍緩慢地、肅靜無聲地走著。走在前面的芬龐軍士有時回過頭來,打開掛在胳臂上的大電筒照射著隊伍,那時從黑暗中就重又現出身上綁著嬰孩的婦人的身形,她走在第一排邊上,風把她的深紅色衣服的下擺吹向一邊。

  舒爾迦和瓦爾柯並排走著,他們的肩膀互相碰撞。舒爾迦的眼睛裡已經沒有淚水。瓦爾柯和舒爾迦愈往前走,他們頭腦裡一切個人的東西,甚至那最重要的最寶貴的東西,那直到最後一分鐘還隱隱使他們十分激動和焦灼而使他們不願死去的東西,也就離他們愈遠。莊嚴肅穆的氣氛展翅覆蓋著他們。一種難以名狀的清澄的寧靜降臨到他們的心頭。於是他們迎風前進,在這些低低壓在頭頂、沙沙作聲的烏雲底下,默默地迎著他們的死亡從容走去。

  隊伍在公園大門口站住。芬龐軍士從制服裡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公文,他、憲兵站的埃德華·鮑爾曼中士和指揮守衛公園的党衛隊兵士的分隊副,都用電筒照著,先後仔細讀了這張公文。

  然後中士用電筒的閃動的亮光照著,把隊伍的人數重點了一遍。

  公園的大門緩慢地、帶著吱吱的響聲打開了。隊伍改為兩人一排,被帶領著沿列寧俱樂部和高爾基學校中間的林蔭大道走進去。以前直屬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各個聯合企業的管理處,現在就設在學校裡。他們剛走過校舍旁邊,芬龐軍士和鮑爾曼中士就折進了旁邊的小道。隊伍也跟著他們轉了彎。

  風吹彎了樹木,樹葉都被吹向一邊。樹葉戰慄著,互相碰撞著,它們的不肯緘默的、嘈雜而又單調的響聲充滿了周圍黑暗的空間。

  他們被帶到公園的荒涼的盡頭,甚至在晴朗的日子那兒也是足跡罕到的地方,再過去就是一片荒地,上面孤零零地聳立著德國「警察學校」的磚砌大廈。在這兒四面有樹木的長方形空地正中央,挖了一個長坑。人們還沒有看見這個坑,就聞到一股挖出來的濕土的氣味。

  隊伍被分為兩股,帶到坑的兩面,瓦爾柯和舒爾迦也被拆散了。人們碰在翻挖出來的土堆上,都跌跌撞撞,但是他們馬上被槍托打得站起來。

  突然間,幾十支電筒照亮了這個漆黑的長坑,照亮了它兩旁的土堆,照亮了人們飽受折磨的臉,也照亮了把林中空地密密包圍起來的德國兵士的寒光閃閃的刺刀。所有站在坑邊的人們,都看到披著黑橡膠布斗篷的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副憲兵站長巴爾德,站在坑盡頭處的樹下。在他們後面,靠邊一點,站著身穿灰色衣服、肥胖臃腫、眼睛鼓出、臉色紫紅的瓦西裡·斯塔慶柯市長。

  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做了個手勢。芬龐軍士就把掛在胳膊上的電筒高舉在頭頂上,用他那嘶啞的村婦般的嗓音輕聲下了個命令。兵士們向前跨了一步,用刺刀把人們推向坑邊。人們踉踉蹌蹌地走著,腳不斷陷在泥土裡,默默爬上了土堆。只聽見兵士們的喘息聲和風吹樹葉的颯颯聲。

  舒爾迦在他被綁的雙腿所容許的限度之內,費力地邁步走上土堆。他在電筒的閃光中看見人們怎樣被拋到坑裡;他們有的跳下去,有的倒下去,有的一聲不響,有的發出抗議的或是悲痛的呼聲。

  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副憲兵站長巴爾德站在樹下動也不動,斯塔慶柯卻拚命向被拋進坑裡去的人們深深鞠躬——他喝醉了。

  這時舒爾迦又看見了那個穿深紅色衣服的婦人和綁在她身上的嬰孩;孩子什麼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他只感到母親身上的溫暖,仍舊把頭擱在她的肩上睡著。她怕把孩子驚醒,兩隻手又沒法動,只好坐到土堆上,用腿移動著,自己滑到坑裡去。舒爾迦後來再沒有看見她了。

  「同志們!」舒爾迦用沙啞有力的聲音說道,他的聲音蓋過了一切的聲響。「我的好樣的同志們!光榮歸於你們,人們會永遠紀念你們!偉大的……」

  一把刺刀從背後戳進他的肋骨中間。舒爾迦鼓起全身巨大的力量不讓自己倒下去,而是跳進坑去,他的聲音又從坑裡震響起來:

  「偉大的、給人民指示正確道路的共產黨萬歲!」

  「消滅敵人!」瓦爾柯在舒爾迦身邊威嚴地高呼道,命運註定他們在墳墓裡又站在一起。

  坑裡塞滿了人,連身子都不能轉動。最後的精神緊張的一瞬到來了:每人都準備好接受一顆鉛彈。但是給他們準備的並不是這樣的死。泥土像雪崩似的紛紛撒到他們的頭上、肩上、襯衫領上、嘴裡和眼睛裡。於是大家明白了,是要把他們活埋。

  舒爾迦提高嗓子唱起來: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瓦爾柯的低沉的嗓音跟他唱起來。越來越多的聲音,先是近處的,後來是愈來愈遠的聲音,都和他們的聲音匯合起來了,《國際歌》的歌聲像緩緩的浪濤從地下騰向黑暗的、烏雲密佈的天空。

  在這黑暗可怕的時刻,「木頭街」上一所小房子的門悄悄地打開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和華麗雅,還有一個身材不高的人,一齊走下臺階,那人衣服穿得很多,背著背包,拿著手杖。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和華麗雅一邊一個拉著那人的手,沿著街道向草原走去。她們的衣服不住被風刮起。

  走了幾步那人停下了。

  「黑得很,你還是回去吧,」他幾乎是用耳語說。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擁抱著他,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

  「再見了,親愛的瑪麗雅。」他說了就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

  於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就留下了,而他們父女二人,就手攙著手繼續前進。華麗雅要陪著父親走到天明。以後,不管他的視力多麼差,他也得獨自設法走到斯大林諾城,到了那邊他打算躲在妻子的親戚家裡。

  有好一會工夫,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還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後來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寒冷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包圍著她,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心裡卻更為黑暗。全部生活——工作、家庭、夢想、愛情、孩子——這一切都瓦解了,崩潰了,前面是一片空虛。

  她站在那裡,無力挪動;風呼嘯著,吹得她的衣服亂卷;

  可以聽到低懸在頭上的烏雲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突然間,她覺得,她神經錯亂了……她凝神聽了一會……不,這不是她的幻覺,她又聽到了這個聲音……有人在唱歌!在唱《國際歌》……不能肯定這歌聲來自何方。這歌聲和風的怒號聲以及烏雲的沙沙聲交織在一塊,隨著這些音響一起飄揚到整個黑暗的世界。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她渾身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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