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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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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僅拔死人的金牙,也從活人嘴裡拔。不過他還是寧願從死人嘴裡拔,因為拔起來沒有特殊的麻煩。他只要看見一群被捕者當中有人鑲金牙,他就發現自己巴望這一套審訊手續趕快結束,可以快些殺死他們。 這些錢幣、金牙和小玩意後面的被殺害、受折磨、被搶劫的男女老幼實在多得不可勝數,所以當他望著這一切的時候,愉快興奮和自得其樂的感覺裡總不免摻雜著某種不安。然而這種不安並非發自他彼得·芬龐本人,而是發自想像中的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一位道地的紳士,他的肥胖的小指上戴著寶石戒指,頭上戴著昂貴的淺色軟禮帽,臉刮得精光,道貌岸然,滿臉露出對彼得·芬龐不以為然的神氣。 這是一個大富翁,比擁有金銀珠寶的彼得·芬龐更為富有。但是此人仍然認為自己有權責備彼得·芬龐,認為他發財致富的方法是卑鄙的。所以彼得·芬龐就跟這位紳士進行著沒完沒了的、然而是非常親切的辯論。因為說話的只有彼得·芬龐,他在這場辯論中是站在一個富有生活經驗的、實事求是的現代人的立場上,他的立場要高得多,堅定得多。 「嘿—嘿,」彼得·芬龐說,「歸根到底,我決不堅持要終身幹這個行當。歸根到底,我還是要做一個普通的實業家或是商人,好吧,哪怕開個小鋪子也成,但是我總要弄點本錢吧!是的,我很懂得,您對您自己和對我是怎麼想的。您是這麼想的:『我是個紳士,我所有的企業都是公開的,每個人都看得見我收入的來源;我有家庭,有孩子;我的外表整潔,衣冠楚楚,對人有禮貌,我沒有做過不可告人的事;如果跟我談話的女性站著,我也站著;我閱讀書報,我加入兩個慈善團體,我在戰時捐過鉅款給醫院添置設備;我愛好音樂,喜歡花草樹木,喜歡海上的月色。可是彼得·芬龐卻謀財害命。他甚至毫不厭惡地去拔人家嘴裡的金牙,他還把這一切藏在身上,免得被人看見。他只好幾個月不洗澡,身上臭氣熏人,因此我有權責備他。』……嘿—嘿,對不起,我最親愛和最尊敬的朋友!您別忘了我已經四十五歲,我做過水手,我到過世界各國,世界上發生的事,哪一樁我沒見過 !您是否知道我這個常常遠渡重洋的水手不止一次有機會看到的情景:在南非、印度或是印度支那,每年都有上百萬的人可說是餓死在最可敬的公眾的面前。不過,何必說得那麼遠呢!甚至在戰前繁榮的幸福年代,您也可以看到,幾乎在世界各國的首都,都有許多街區住著失業的人,他們當著最可敬的公眾的面死去,有時甚至死在古教堂的門口。要說他們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而找死吧,叫人是很難同意的!誰不知道,有些最可敬的人,道地的紳士,只要對他們自己有利的時候,就肆無忌憚地把成百萬身強力壯的男女工人從他們的企業裡趕出去。這些男女由於不甘心屈服於自己的處境,每年都大批大批地被關在監獄裡受罪,或是乾脆就在街上和廣場上被殺死,而且是完全合法的,靠著軍警的幫助 !我給您舉出了幾種不同的方法,我還可以多舉一些,每年在地球上用這些方法殺害的人上百萬,其中不單有健康的男子,而且還有孩子、婦女和老人,老實說,殺害他們就是為了增添您的財富。關於戰爭,我就不用提了!在戰爭時期為了增加您的財富,在最短期間進行特大規模的屠殺。我最親愛和最可敬的朋友!我們何必躲躲閃閃?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說:如果我們要別人替我們幹活,那我們每年就得用這種或那種方法把他們殺掉相當的數量!我使您討厭,無非是因為我是站在所謂絞肉機的底座,我是這個行當的粗工,我的工作性質使我不能洗澡,身上發出臭味。但是您一定會同意,就是您永遠少不了像我這樣的人,越往後,您就越需要我。我跟您血肉相連,我是您的化身,如果把您翻過面來,讓人家看看您的真面目,其實您跟我完全一樣。時機到了,我也會洗個澡,變得非常乾淨,也許,就成為一個小鋪子的老闆,您在我的鋪子裡可以買到上等香腸……」 彼得·芬龐跟想像中那個臉上刮得精光、道貌岸然、褲子燙得筆挺的紳士進行的就是這種原則性的辯論。這一次,也像往常一樣,彼得·芬龐在戰勝了紳士之後,心裡高興到極點。他把一堆堆的錢幣和珍寶藏進原來的小口袋,仔細扣上鈕扣,然後才開始洗澡。他舒服得直打響鼻,尖叫著,把肥皂水潑了一地,但是這完全不用他操心,兵士們會來擦掉的。 他並沒有洗得十分乾淨,不過總算使身上輕鬆一下。他又纏上這條帶子,把它在腰裡系好,穿上乾淨內衣,把髒的藏起來,再穿上黑制服。然後他掀開黑紙的一角,朝窗外望了一望,監獄的院子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已經變成本能的經驗提醒他,長官馬上要回來了。他走到院子裡,在門房旁邊站了一會,讓眼睛習慣黑暗,但是仍舊無法習慣。冷風把沉重的烏雲吹過城市和整個頓涅茨草原的上空;烏雲也看不見,但是它們好像在互相追趕,它們的潮潤的、毛茸茸的邊緣互相擦碰,似乎發出沙沙的聲音。這時彼得·芬龐聽到低低的摩托聲愈來愈近,還看到汽車的遮掉半邊的前燈的兩個光點,汽車經過以前是區執行委員會、現在是德國人的區農業指揮部的大廈旁邊,從山上開下來;燈光使大廈的一邊側廳隱約從黑暗中顯現出來。長官從區憲兵隊回來了。彼得·芬龐穿過院子,從後門走進監獄,守門的憲兵認出是分隊長來了,向他行了個持槍禮。 牢房裡的人們,也聽到汽車壓低了摩托聲開到監獄跟前。整天籠罩著監獄的那種異樣的寂靜,馬上就被走廊裡的腳步聲、鑰匙開鎖聲、砰砰的關門聲、各個牢房裡發出的嘈雜聲以及遠遠那間牢房裡那個嬰孩的熟悉的令人心酸的啼哭聲打破了。這啼哭聲突然提高,變成刺耳的淒厲的嚎叫聲,—— 那嬰孩鼓起最後的力氣拚命地叫嚷,他已經聲嘶力竭了。 舒爾迦和瓦爾柯聽到牢房裡漸漸逼近的亂哄哄的聲音和一個嬰孩的啼哭聲。有時他們覺得,他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熱烈地說著什麼,一會兒提高嗓門,一會兒懇求,後來好像也哭了。接著鎖孔裡的鑰匙響了一下,憲兵們從帶嬰孩的女人的牢房裡出來,走進了隔壁的牢房,那裡馬上就吵鬧起來。但是即使在這時候,透過這種吵鬧聲,似乎也可以聽到那個女人哄孩子的非常淒涼而溫柔的聲音,以及那孩子仿佛在給自己催眠似的、漸漸微弱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 憲兵們走進了瓦爾柯和舒爾迦隔壁的牢房,他們倆才明白,為什麼憲兵們走到哪裡,哪裡的牢房裡就發出吵鬧的聲音:原來憲兵們在把被監禁者的手都綁起來。 他們最後的時刻到了。 隔壁牢房裡人很多,憲兵們在那邊搞了好一會。最後他們出來了,鎖上了牢房,但並不馬上到瓦爾柯和舒爾迦這邊來。他們站在走廊裡,匆匆地交換一下意見,後來走廊裡有人跑出大門口。安靜了一會兒,只聽見憲兵們在嘰咕。後來走廊裡響起幾個人走近牢房的腳步聲,有人說著德語表示滿意,接著,芬龐軍士帶著幾個憲兵用電筒朝牢房裡照了一照,走了進來;他們都握著手槍準備著,門口還有五六名兵士。顯然,憲兵們怕這兩個人會像往常一樣跟他們動武。但是舒爾迦和瓦爾柯對他們甚至沒有嘲笑;他們的精神已經遠遠地離開這個塵世的忙碌。他們安靜地讓憲兵們反綁了手,後來芬龐用手比劃著,要他們坐下來把他們的腳綁上,他們就讓憲兵們在他們的腳脖上綁上繩子,這樣他們只能邁著小步,而不能逃走。 後來他們又被單獨留下來,他們又默默地在牢房裡坐了一會,等德國人把所有被監禁的人都綁上。 現在走廊裡響起了迅速而有規律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響,後來充滿了整個走廊。兵士們先是原地踏步,後來按照口令立定,又把槍靠到腳邊,把皮靴碰得啪的一響,來了個轉身。牢房的門都砰砰地響起來,他們開始把被監禁的人們帶到走廊裡。 舒爾迦和瓦爾柯在黑暗中待得實在太久,走廊裡天花板下的電燈光雖然十分晦暗,他們仍然不禁眯起了眼睛。後來他們就開始打量身旁的人和隊列裡比較遠的、在走廊兩頭的人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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