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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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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當時我們井上的情況嗎?」瓦爾柯說,他的茨岡人那樣的眼睛微微閃著光。「我一連幾個月不回家,就睡在井上。真的,你現在四面望望——你簡直不相信:難道這一切都是我們親手搞出來的?說實在的,有時我覺得這一切並不是我自己做的,而是我的一個近親做的。現在我只要閉上眼睛,就看見在建設中的我們的整個頓巴斯和我們的國家,還有我們所有的夜戰……」 「是啊,在歷史上,隨便什麼人都沒有像我們那樣肩負過那麼多的工作,可是你看,我們並沒有被壓得直不起腰來。所以我要問:我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舒爾迦帶著天真稚氣的表情說。 「可是我們的敵人卻以為我們是怕死的,這些笨蛋!」瓦爾柯冷笑了一聲。「我們布爾什維克對於死已經習慣了。不管什麼樣的敵人都想殺害我們布爾什維克!沙皇的劊子手和憲兵殺害我們,十月革命的時候軍官學校學生殺害我們,白黨、世界各國的干涉軍、馬赫諾匪幫和安東諾夫匪幫①殺害我們,富農用短筒槍朝我們開槍,可是靠著人民的愛護,我們仍舊活著。現在讓德國法西斯匪徒來殺死我們吧,可是到末了躺在地上的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對嗎,馬特維?」 -------- ①一九二〇至一九二一年間社會革命党人安東諾夫在舊唐波夫省組織了一次富農的反蘇維埃叛亂,紅軍依靠當地人民的積極支持,撲滅了這次叛亂。 「這是千真萬確的,安德烈!我永遠會感到驕傲,因為命運讓我,一個普通的工人,能在我們黨內通過自己的生活道路,正是我們的黨給人們打開了通往幸福生活的大道……」 「千真萬確,馬特維,這是我們最大的幸福!」瓦爾柯懷著在他這樣嚴峻的人說來是出人意外的感情說道,「另外我還有這樣的幸運,在我臨死的時候有你馬特維這樣的同伴……」 「我真心感謝你這樣稱讚我……我一看就知道,你的靈魂有多美,安德烈……」 「我們死後,願留在世界上的我們的人能夠幸福!」瓦爾柯輕聲地、莊嚴地說。 安德烈·瓦爾柯和馬特維·舒爾迦就這樣在臨死的時候相互傾訴衷腸,卸下良心上的重擔。 第三十五章 午後,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副憲兵站長巴爾德到離克拉斯諾頓大約三十公里的羅文基城的區憲兵隊去了。黨衛隊分隊長彼得·芬龐臨時調到克拉斯諾頓憲兵站上工作,他知道這兩位站長是送審訊材料到區憲兵隊去,然後從那邊得到如何處置被捕者的命令。但是彼得·芬龐憑他的經驗已經知道,將是怎樣的命令;他的上級對這一點也知道,因為他們臨行之前就吩咐芬龐派党衛隊的兵士去封鎖公園地區,不准任何人走進公園。而埃德華·鮑爾曼中士手下的一小隊憲兵,又被派到公園裡去挖一個大坑,如果裡面的人一個緊挨一個站著,要能夠容得下六十八個人。 彼得·芬龐知道,他的上級一定要很晚才會回來。因此他派分隊副帶著兵士們到公園去,自己卻留下來待在監獄的門房裡。 最近幾個月來,他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沒有一分鐘的機會可以單獨待著,所以他不僅不能從頭到腳洗一下,甚至襯衣也不能換,因為他怕脫了襯衣會被人看到他身上帶的東西。 等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副憲兵站長巴爾德走了,党衛隊兵士和憲兵們也到公園裡去了,監獄裡的一切都安靜下來,這時芬龐軍士就到監獄廚房裡去找廚子,向他要一鍋熱水和一個盆來洗澡,至於冷水,門房口的木桶裡總是有的。 一連熱了多日之後,初次刮起冷風,刮得低垂的雨雲滿天飄散。這是一個陰暗的日子,像秋天。這些煤區的整個自然界都顯露出它最難看的方面。這個四面受風、滿眼都是標準式房屋和煤灰的小城,當然也不例外。門房裡光線充足,可以洗澡,但是彼得·芬龐非但不願意有人猝然闖進來看到他,也不願意窗外有人看見他,所以他放下窗上的黑紙,開了電燈。 儘管他從戰爭開始以來就過慣了他現在過的那種生活,他也聞慣了自己身上的臭味,但是,當他終於能夠把衣服脫光,身上毫無負擔地光著身子過一會,他仍舊體驗到難以形容的快感。他天生就胖,隨著年齡的增加,簡直變得臃腫不靈,穿上黑制服就要渾身大汗。襯衣幾個月沒有換,浸透了發酸的汗水,變得又粘又臭,再加上制服的裡子褪色,就變得黑裡透黃。 彼得·芬龐脫掉襯衣,一絲不掛,身上雖然好久沒有洗,但是皮膚生來很白,胸口和兩條腿上都長著淺色的鬈毛,連背上也有一些。他脫掉襯衣之後,就發現他身上原來還有一條特殊的禁欲帶。這甚至不是禁欲帶,而是更像舊時兵士佩的長子彈帶。這是用橡膠布做的一條長帶,上面分為許多小袋,每只小袋上都釘著小鈕扣,帶子掛過雙肩,在胸前十字交叉,又在腰部上面纏了一圈。帶子兩頭用兩條肮髒的白絲帶拉緊,在腰間打了個活結。這些像子彈夾那麼大小的小袋裡,大部分都裝得鼓鼓的,只有一小部分還空著。 彼得·芬龐解開腰間的絲帶,取下這條帶子。這條帶子在他身上綁的時間太久,使他的白胖的身上好像生過褥瘡似的,留下了顏色不健康的深色痕印——背上和胸口是交叉形,腰上面是一道圓箍。彼得·芬龐解下帶子,——它的確是非常長,又非常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馬上就開始拚命地搔癢。他用他的又短又粗的手指猛烈地、下死勁地渾身搔著,他搔著胸膛、肚皮、兩腿,並且不斷設法要搔到脊樑,一會兒越過左肩,一會兒越過右肩,一會兒用右手從肩胛骨下面伸過去,用大拇指搔著,舒服得不住地哼唧和呻吟。 等他癢得稍微好些,他就小心地解開制服裡面的口袋,摸出一隻像煙袋的小皮袋,把裡面的三十來顆金牙倒在桌上。他本來打算把它們分裝到帶子上的兩三個還沒有裝滿的小袋裡去。但是他既然有機會能夠單獨留在這裡,他就禁不住要欣賞一下其他裝滿了的小袋裡的東西。他已經有很久沒有看到它們了。於是他仔細地把鈕扣一個一個地解開,把小袋裡的東西都分別排列在桌上,一堆堆,一疊疊,不多一會已經攤滿一桌,的確是洋洋大觀! 這裡有世界各國的貨幣——美元和英國先令、法國法郎和比利時法郎、奧地利克朗、捷克克朗、挪威克朗、羅馬尼亞列伊、意大利里拉。它們是按照國家分類的,金幣歸金幣,銀幣歸銀幣,紙幣歸紙幣,其中居然還有一疊整整齊齊的蘇聯「藍票」——票面值一百盧布的鈔票,他雖然並不希望從這些鈔票得到什麼物質利益,但他還是把它們留在身邊,因為他的貪婪已經發展為收藏狂了。這裡有一堆堆的小件金首飾——戒指、鑲寶戒指、別針、胸針——有的鑲著寶石,有的沒有寶石,另外還有一堆堆的寶石和金牙。 天花板底下被蠅糞玷污的電燈,射出晦暗的燈光,照著桌上的這些錢幣和珠寶。他光著身子、渾身是毛、禿腦袋瓜、戴著淺色的玳瑁邊眼鏡,叉開雙腿坐在凳子上,欣賞著這些珠寶,偶爾還搔幾下癢,情緒興奮,非常自得其樂。 這些小玩意和錢幣雖然很多,他在摩挲和把玩每一枚錢幣和每一件小玩意的時候,還是能講得出這是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從什麼人身上搶來或是剝下來的,牙齒是從什麼人嘴裡拔下來的,因為自從他得出結論,他不這樣做就是傻瓜的時候起,這就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其餘的一切不過是生活的表像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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