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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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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慶柯、卡佳、納烈日內和他的孫子單獨留在浴著月光的草原上只不過幾分鐘。他們到了集體農莊的瓜田中間,這片瓜田向前向上伸延,一共有好幾公頃,大概是沿著一個長山崗的背面,在天空中隱約可見它的崗頂。 「稍微等一下,柯爾聶·季霍諾維奇,我已經透不過氣來了!」普羅慶柯說著就撲到地上。 「加油,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納烈日內迅速地向他低下頭,呼吸的熱氣噴到他的臉上,說著。「我們不能休息,翻過小山就是那個村子,他們可以把我們藏起來……」 於是他們就跟著納烈日內繼續在瓜田裡爬過去,納烈日內偶爾轉過他那目光銳利、留著鬈曲的黑鬍子的燧石般的臉來,望望普羅慶柯和卡佳。 他們爬上崗頂,看見前面村裡窗上不見燈光的白色農舍,村子的一頭離他們大約二百米。瓜田一直延展到最近一排農舍籬笆前面的大路旁邊。幾乎就在他們爬上崗頂的同一刹那,有幾個德國摩托兵在這條大路上馳過,折進了村中心。 自動槍火仍舊時遠時近地閃爍著;有時覺得,有人在還擊,深夜的這些槍聲在普羅慶柯心裡喚起了痛苦和憂鬱。納烈日內的淺色頭髮的孫子完全不像他爺爺,他有時帶著詢問的神氣膽怯地抬起稚氣的眼睛望望普羅慶柯,——看著這雙眼睛令人心裡很不是滋味。 村裡傳來德軍的詈罵聲和急驟的槍托搗門聲。一會兒寂靜下來,突然又傳來了一陣孩子的哭叫或是婦人的哀號,這哀號逐漸變為啼哭,後來又變為高聲的哀告和呼號,打破了夜的寂靜。有時在村裡村外,都有摩托車在吼叫——一輛、好幾輛、甚至好像有整整一隊在疾馳。明月在天空大放光彩,普羅慶柯、卡佳、納烈日內祖孫倆都伏在地上,個個都渾身濕淋淋,冷得瑟縮發抖,卡佳的一隻腳被靴子磨破了,又疼又癢。 他們就這樣趴著,等到村裡和草原上的一切都沉寂下來。 「喂,是時候了,可以看得比較清楚了。」納烈日內低聲說。「我們要一個一個地爬,一個跟著一個。」 村裡傳來德軍巡邏隊的腳步聲。偶爾在這裡那裡有火柴或是打火機的火光一閃。普羅慶柯和卡佳留下來,趴在村中心一家農舍後面的亂草堆裡,納烈日內帶著孫子翻過了籬笆。 有好一會工夫聽不見他們的聲息。 公雞啼了頭遍。普羅慶柯忽然冷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卡佳輕聲問道。 「德國人把公雞都殺光了,全村只有兩三隻公雞!」 他們是第一次關心地、意味深長地互相望瞭望對方的臉,只有在眼睛裡露出了笑意。這時,籬笆後面傳出了低語聲: 「你們在哪裡?到房子跟前來……」 一個身材瘦長、骨骼結實、頭上包白頭巾的婦女,隔著籬笆在尋找他們。她的黑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站起來吧,別怕,沒有人。」她說。 她攙著卡佳跨過籬笆。 「您叫什麼名字?」卡佳輕聲問道。 「瑪爾法。」那婦女說。 「啊,『新秩序』怎麼樣?」普羅慶柯帶著苦笑問她。這時候,他、卡佳、納烈日內老頭和他的孫子都已經坐在農舍裡的一盞小油燈下。 「『新秩序』是這樣的:德國衛戍司令部派人到我們這裡來過,要我們每頭牛每天要交六公升牛奶,每只雞每月要交九個蛋。」瑪爾法說,她的黑眼睛帶著幾分羞怯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斜睨著普羅慶柯。 她已經快五十了,但是她端菜和收拾杯盤的動作還像年輕婦女那樣利落。刷白的農舍收拾得乾乾淨淨,還裝飾著繡花手巾。滿屋都是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十四歲的兒子和十二歲的女兒被從床上喚了起來,現在到外面放哨去了。 「過了兩星期,又來了上交牲口的新任務。您看,我們村裡不過一百來戶,可是已經接到第二次任務,要交二十頭牲口,——您看,這就是『新秩序』。」她說。 「你不用生氣,瑪爾法大嬸!早在一九一八年我們就領教過了。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納烈日內說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露出了結實的牙齒。他的燧石般的曬黑的臉上那雙土羅克人似的眼睛,射出英勇而狡猾的光輝。 甚至難以想像,說這話的就是剛剛死裡逃生的人。 普羅慶柯用眼角瞟了卡佳一眼,她的嚴峻的臉色變得溫和了,露出了和悅的笑容。經過多日的戰鬥和這次令人驚心動魄的脫逃之後,這兩個已經並不年輕的人使普羅慶柯和卡佳感到一股蓬勃的青春的朝氣。 「據我看,瑪爾法大嬸,不管他們怎麼剝奪你們,你們總還是有點東西。」普羅慶柯對納烈日內擠擠眼,朝桌上點點頭說。瑪爾法「出於大方」,已經擺出了一桌子的奶渣、酸奶油、黃油和脂油煎蛋。 「您難道不知道,在一個地道的烏克蘭農家,無論你怎麼搜刮,總是吃不盡偷不光的,除非你打死了女主人!」瑪爾法開玩笑地回答說,她像少女那樣窘得滿臉通紅,還帶著一種有些粗魯的坦率,普羅慶柯和納烈日內聽了都不禁用手捂著嘴噗哧一笑,卡佳也笑了。「我把什麼都藏起來了!」瑪爾法自己也笑了。 「唉,你這個聰明的女人!」普羅慶柯說,把頭轉動了一下。「現在你算是什麼人——是集體農莊莊員呢,還是單幹戶?」 「在德國人沒有走之前,我好像是個休假的集體農莊莊員,」瑪爾法說,「可是在德國人眼裡,我們根本什麼都不是。他們認為我們全部集體農莊的土地都屬日耳曼……他們叫什麼——拉伊希①?柯爾聶·季霍諾維奇,他們是怎麼叫的?」 「是叫他媽的什麼拉伊希!」老頭冷笑著說。 「他們召開了大會,在會上宣讀了什麼文件,那個壞蛋叫什麼啦?叫羅森堡②,還是叫什麼,柯爾聶·季霍諾維奇?」 -------- ①德語「國家」或「帝國」的譯音。 ②羅森堡是希特勒德國主要戰犯之一,納粹党的外交負責人,一九四一至一九四四年任東方被佔領區事務部長、一九四六年被國際軍事法庭判處死刑。 「是叫他媽的什麼羅森堡!」納烈日內回答。 「那個羅森堡說,我們可以領取土地去自己耕種,可是輪不到所有的人,只給那些肯給日耳曼拉伊希好好幹活的人,自己有牲口和機器的人。可是您瞧,哪來的什麼機器,他們無非是趕著我們用鐮刀去收割集體農莊的小麥,而且麥子又是拿去給他們的拉伊希的。我們這些婦女早已忘了怎麼用鐮刀收割了!我們到了地裡,躺在小麥地裡陰涼的地方,睡大覺……」 「那麼村長呢?」普羅慶柯問。 「我們的村長是自己人。」瑪爾法回答說。 「唉,你這個聰明的女人!」普羅慶柯又說了一遍,又把頭轉動了一下。「你們家當家的在哪裡?」 「他在哪裡嗎?在前線。我的高爾傑依·柯爾尼延柯在前線。」她嚴肅地說。 「請你照直說:你有這麼一大群孩子,你掩護了我們,難道你不替你自己和孩子們擔心嗎?」普羅慶柯忽然用俄語問道。 「我才不擔心呢!」她用年輕的黑眼睛望瞭望他,也用俄語回答。「他們要砍頭儘管砍。我不怕。我知道我是為什麼死的。可是也請您告訴我:您跟我們的人,跟前線的人有沒有聯繫?」 「有。」普羅慶柯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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