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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她把瓦爾柯安頓在鄰家柴房閣樓上的乾草堆裡。鄰人在柴房裡養過羊,但是他們疏散了,羊也被德國人吃了。瓦爾柯就在那裡熟睡了。

  剩下了母女二人,她們在母親的床上差不多哭到天亮。

  母親哭的是,她的一生,一個女人的一生,從年輕時就跟葛利高利·伊裡奇結合在一起的一生,已經完了。現在她回顧著她的這一生,起初她在察裡津①做女僕,謝夫卓夫是伏爾加河輪船上的年輕水手。他們總是利用輪船裝貨的時間在浴著陽光的碼頭上或是在市立公園裡見面。他們婚後的初期,生活非常艱苦,謝夫卓夫還沒有找到職業。後來他們搬到頓巴斯這裡來,起初生活也不容易,但是後來葛利高利·伊裡奇步步上升,報上開始登載他的事蹟。他們分到了這套三居室的住宅,家裡也富裕起來了,他們很高興他們的劉勃卡能像公主那樣長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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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察裡津是斯大林格勒的舊稱,一九六一年改稱伏爾加格勒。

  現在這一切都完了。謝夫卓夫已經不在人世,而她們這兩個孤苦無靠的女人,一老一少,卻留在德國人手裡。於是眼淚便自然而然地從葉芙洛西妮亞·米龍諾芙娜的眼中流出來。

  這時候,劉勃卡卻老是神秘地、親熱地低聲安慰她:

  「別哭,媽媽,親愛的,現在我已經有了技術。等我們趕走了德國人,戰爭結束之後,我就到無線電臺去工作,我要成為一個出名的無線電報務員,他們會派我做台長。我知道你怕吵,你就跟我住在電臺的宿舍裡。那邊總是非常安靜,四周都有隔音裝置,一點兒聲音都透不進來,人也不多。我們的小家庭可以弄得乾乾淨淨,舒舒服服,就是我們倆住在一塊。在電臺旁邊的小院子裡,我要鋪上草皮,等我們攢一點錢,我就搭個雞欄養小雞,你可以養萊亨雞和越南南部的大肥雞。」她眯著眼睛,摟住母親的脖子悄悄地低語著,她的指甲纖細的白嫩的小手在黑暗中看不見地做著手勢。

  這時外面有人輕輕地用手指敲窗。母女二人同時聽到這聲音,她們松了手,停止哭泣,凝神傾聽了一下。

  「會不會是德國人?」母親溫順地低聲問。

  但是劉勃卡知道德國人不會這樣敲。她光著腳跑到窗前,微微掀起用來遮窗的被子的一角。月亮已經下去了,但她從黑屋子裡能夠辨別出庭園裡有三個人影:靠窗口是一個男的,稍遠一些是兩個女的。

  「你們要什麼?」她隔著窗高聲問道。

  那個男的把臉貼近玻璃。劉勃卡認出了這張臉。仿佛有一股熱浪湧到她的喉頭。現在,在這樣的時候,在生活最艱苦的時刻,他來得是多麼及時啊!

  她不記得她是怎麼從房間裡跑出去的,好像有一陣風把她刮下了臺階:她懷著滿腔的感激和悲戚,用她的靈活有力的胳臂一把摟住青年的脖子,把她的淚痕縱橫的臉和在母親的摟抱中變得熱烘烘的整個半裸的身體緊貼著他。

  「快……快……」劉勃卡說,她掙脫出他的擁抱,拉著他的手走上臺階。接著她想起了他的旅伴。「跟你一起來的是誰?」她問,一面仔細瞧著兩個姑娘。「奧麗雅①!妮娜 !我親愛的!」她用有力的胳膊把她們倆一齊摟住,使她們的頭靠近自己的頭,熱情地輪流吻她們的臉。「這裡來,這裡來……快……」劉勃卡狂熱地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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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奧麗雅是奧爾迦的小名。

  第二十七章

  他們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因為他們滿身塵土,實在太髒。謝爾格·列瓦肖夫好久沒有刮過臉,穿著又像司機、又像裝配工人的衣服;奧麗雅和妮娜兩個姑娘的體格都很結實,只是妮娜略微胖些,兩人的臉都是古銅色的,深色的頭髮上仿佛敷著一層塵土,兩人都穿著同樣的深色衣服,肩後背著背包。

  這是伊凡卓娃家堂姊妹,因為她們的姓同五一村的伊凡尼興娜兩姊妹——李麗亞和東妮亞——相象,所以常被弄錯,甚至有過這樣的說法:「如果你看到伊凡卓娃家兩姊妹裡有一個是白白的,那麼這兩姊妹就是伊凡尼興娜家的。」(因為李麗亞·伊凡尼興娜的皮膚是白白的。戰爭一開始她就到前線去做軍醫醫士,後來渺無音訊。)

  奧麗雅和妮娜·伊凡卓娃的家住在離謝夫卓夫家不遠的一所標準式房屋裡,她們的父親們和謝夫卓夫在同一個礦井裡工作。

  「我親愛的!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劉勃卡拍著她的雪白的手問;她推測伊凡卓娃姊妹是從新切爾卡斯克回來的,因為姐姐奧麗雅在那邊的工業大學念書。但奇怪的是,謝爾格怎麼會跑到新切爾卡斯克的呢。

  「我們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奧麗雅謹慎地說,她微微撇了撇乾裂的嘴唇笑了一笑,她整個的臉以及滿是塵土的眉毛和睫毛似乎都皺成一團。「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有沒有德國人?」她問的時候,眼睛迅速地打量著房間。這是她在流浪時期養成的習慣。

  「住過,像我們這裡一樣。今天早上走了。」劉勃卡說。

  奧麗雅看到牆上的印著希特勒肖像的明信片,她的鼻子和眼睛歪扭得更厲害,做出一副又像嘲笑、又像蔑視的怪相。

  「為了保險嗎?」

  「讓它掛著吧。」劉勃卡說,「你們大概要吃點東西吧?」

  「不,如果家裡沒有德國人,我們就回家去。」

  「就是有德國人,你們又怕什麼?有許多被德國人趕到頓河或者頓涅茨河的人,現在都在陸續回家……要不你們就直說——到新切爾卡斯克走親戚去了,現在才回家。」劉勃卡很快地說。

  「我們並不怕。我們會這麼說的。」奧麗雅謹慎地回答著。

  她們談話的時候,妹妹妮娜不作一聲,她的大眼睛帶著挑戰的神情一會兒移到劉勃卡身上,一會兒移到奧麗雅身上。謝爾格把曬得發白的背包扔在地上,把手背在背後,倚著爐子站著,眼睛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觀察著劉勃卡。

  「不,他們不是在新切爾卡斯克。」劉勃卡暗忖。

  伊凡卓娃姊妹走了。劉勃卡取下遮在窗上的被子,吹熄吊在桌上的礦燈。房間裡的一切——窗子、家具、人臉——

  都成了灰色的。

  「你要洗臉嗎?」

  「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有沒有德國人?」謝爾格問,這時她很快地到門道裡去了一趟又跑了回來,拿來了一桶水、一個臉盆、一個漱口杯和一塊肥皂。

  「我不知道。這一批走了,那一批又來了。你把你的制服脫了吧,別不好意思!」

  他髒得要命,水從他的胳臂上和臉上流到盆裡,已經完全成了黑的。但是看到他的粗大有力的手,看到他用有力的、男性的動作在手上擦肥皂,又用手捧著水沖洗,劉勃卡感到很愉快。他的脖子曬得黧黑,耳朵大而好看,嘴的輪廓既漂亮又帶有英勇的氣概。兩道眉毛並沒連在一塊,它們在靠鼻樑的地方生得比較密,連鼻樑上也長著毛,但是眉梢卻比較細而稀,微微弓起,額頭有幾道深深的皺紋。看他用這雙大手洗著臉,偶然向她投來一瞥,對她微笑,她也感到很愉快。

  「你是在哪兒碰上伊凡卓娃姊妹的?」她問。

  他把水撩在臉上,鼻子呼哧呼哧地響著,一句話也不說。

  「你既然來找我,就表示你是信得過我。你現在又猶豫些什麼?我們就像是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她溫柔地小聲說。

  「給我一塊手巾,謝謝你。」他說。

  劉勃卡沉默起來,不再問他別的。她的藍眼睛裡露出了冷冷的表情。但是她照舊招呼謝爾格,她點起煤油爐,放上水壺,給客人端來吃的東西,倒了一小杯伏特加。

  「這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嘗過了。」他對她微笑著說。

  他喝幹了酒,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天已經濛濛亮。透過灰色的薄霧,東方的玫瑰色愈來愈鮮明,而且已經有些泛出金光。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我是來瞎碰的,哪知道居然碰上了……」他慢吞吞地自言自語說。

  他的話裡似乎含有疑問:跟他一同在無線電報務員訓練班學習的劉勃卡,怎麼會待在家裡。但是劉勃卡並不打破這個悶葫蘆。她感到生氣的是,謝爾格過去知道她的脾氣,一定以為她這個喜怒無常的小姑娘是在使性子,其實她很痛苦,非常傷心。

  「你總不是一個人在這裡吧?你的爸爸、媽媽在什麼地方?」他問道。

  「你管他們在什麼地方呢!」她冷冷地回答。

  「出什麼事了嗎?」

  「吃吧,吃吧。」她說。

  他對她望了一會,然後又斟了一小杯酒,喝了之後,又繼續吃,但是已經不開口了。

  「謝謝你。」他吃完了,用袖子擦擦嘴,說道。她發覺,他在流浪期間變得粗野了,但是使她感到傷心的並不是這種粗野,而是他對她的不信任。

  「你們這裡大概沒有煙吧?」他問。

  「有……」她走到廚房裡,給他拿來家裡種的煙葉。她父親每年種幾畦煙葉,一年收幾次,曬乾後,要抽的時候就用剃刀把它切碎,裝上一煙斗。

  他們倆,渾身被煙籠罩著的謝爾格和劉勃卡,默默坐在桌旁。劉勃卡出來之後母親單獨待著的那個房間裡,仍然是靜悄悄的。但是劉勃卡知道母親沒有睡著,她還在哭。

  「我看得出,你們家有傷心的事。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你從來不是這樣的。」謝爾格慢騰騰地說。他的目光裡充滿親切、溫柔的表情,這在他那有些粗獷的漂亮的臉上是出人意外的。

  「現在大家都有傷心的事。」劉勃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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