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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她叫道:

  「鮑爾卡!」

  他一下子聽出是她的聲音,就跑到她和謝爾格跟前,馬上滔滔不斷地講起來,使人無法叫他住嘴。

  「跟你一塊的是些什麼人?」劉勃卡問。

  「是我們印刷所裡的。要不要介紹一下?」

  「當然!」劉勃卡說。

  他們立刻就認識了,劉勃卡要把大夥都拖去逛列寧大街。可是謝爾格說他不能去。劉勃卡以為他生氣了,為了煞煞他的驕氣,她故意挽住鮑爾卡·杜賓斯基的胳臂,四條腿歪歪斜斜地一同跑出公園,只見她的衣服在樹叢裡一閃而過。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她在宿舍裡沒有看到謝爾格。上課、午餐、晚餐的時候他都沒有來。要打聽他到哪裡去了一定也是白搭。

  當然,她完全沒有想到昨天在市立公園裡的一幕——「想它幹什麼!」但是到晚上她突然想起家來,想起了父母,她覺得她永遠看不到他們了。她靜靜地躺在宿舍裡的床上,和她同屋的還有五個女同學。她們都睡了。燈火管制用的黑窗幔已經拉開,月光如水,洶湧澎湃地闖進最近的開著的窗戶,劉勃卡感到無限憂傷。

  可是第二天,謝爾格就永遠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仿佛壓根沒有過他這個人似的。

  七月六日,訓練班主任把劉勃卡喚去,告訴她前線戰事不利,訓練班要撤退,劉勃卡要留下由州遊擊隊司令部指揮;讓她先回到克拉斯諾頓家裡去待命。如果德國人來了,她的行動應該不要引起懷疑。另外還給了她一個在石灘城的地址,她在離開之前應該到那邊去認識一下女主人。

  劉勃卡到石灘城去了一次,認識了女主人。然後她理好自己的手提箱,到最近的十字路口去「表決」①,第一輛要路過克拉斯諾頓的卡車就載走了這個大膽的、淺色頭髮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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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表決時要舉手,這裡指舉手招呼汽車停車,以便搭車。

  瓦爾柯和旅伴們分手後,在草原上躺了一整天,等到天黑才穿過峽谷走到「上海」的邊上,再順著彎彎曲曲的小道和偏僻的小巷偷偷走到新一號井區。他非常熟悉他在裡面長大的這個城市。

  他怕謝夫卓夫家住著德國人,因此從後面偷偷地翻過柵欄,鑽進院子,躲在邊屋旁邊,希望會有人到院子裡來。他這樣站了很久,已經等得焦急起來。最後,通外面的門砰的一響,一個婦人提著水桶悄悄地走過瓦爾柯身旁。他認出是謝夫卓夫的妻子葉芙洛西妮亞·米龍諾芙娜,就迎上前去。

  「我的老天,這是誰啊!」她悄聲說。

  瓦爾柯把他的已經長滿胡茬的黧黑的臉湊到她面前,她才認出了他。

  「是您嗎?……那麼他在……」她開始說。要不是夜色昏暗,朦朧的月光難以透過滿天灰色的薄霧,瓦爾柯就可以看出,她的臉色已經發白了。

  「等一下。你要把我的姓忘掉,叫我安德烈叔叔。你家有德國人嗎?沒有?……那我們進屋去吧。」瓦爾柯沙聲說,他想到要告訴她的消息而感到難受。

  劉勃卡正坐在床上做針線活,看見他進來,就迎著他站起來。這不是瓦爾柯在俱樂部舞臺上看慣的那個豔裝盛服、穿高跟鞋的劉勃卡,而是簡單樸素、家常打扮、穿著廉價的襯衫和短裙、赤著腳的劉勃卡。她的金髮隨便地垂到頸上和肩上。她眯縫著那雙在懸在桌子上空的礦燈照耀下顯得是深色的眼睛盯住瓦爾柯,並不感到驚奇。

  瓦爾柯受不住她的目光,茫然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這裡還保留著主人的富裕生活的痕跡。他的目光停留在床頭上掛的一張明信片上。這是一張印著希特勒像的明信片。

  「別把我們往壞裡想,瓦爾柯同志。」劉勃卡的母親說。

  「安德烈叔叔。」瓦爾柯糾正她。

  「哦——安德烈叔叔。」她並不帶笑地改正過來。

  劉勃卡神色自若地回過頭去看看印著希特勒像的明信片,輕蔑地聳聳肩。

  「那是德國軍官掛的,」葉芙洛西妮亞·米龍諾芙娜解釋道,「一直有兩個德國軍官住在我們這裡,昨天他們才到新切爾卡斯克去了。他們一進來,就對她說:『俄國姑娘,美麗,美麗,金髮女郎。』他們嘻嘻哈哈,老是把巧克力啦、餅乾啦送給她。我一看,這鬼丫頭收是收下了,可是卻拿起架子來,頂撞他們,一會兒笑,一會兒又侮辱他們,——你瞧,她居然有這一手!」母親說,她對女兒的態度是含有慈愛的責備,對瓦爾柯是抱著完全的信任,相信他一切都會瞭解。「我對她說:『別玩火啊。』可是她對我說:『需要這樣做。』她還來個需要這樣做——她居然有這一手!」葉芙洛西妮亞·米龍諾芙娜又說了一遍。「所以您可以想像,瓦爾柯同志……」

  「安德烈叔叔。」瓦爾柯又糾正她。

  「安德烈叔叔……她不讓我對他們說我是她母親,叫我裝做她的女管家,她說她自己是個演員。她說:『我的父母是企業家,擁有過礦山,蘇維埃政權把他們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了。』

  你看,她居然想出這樣的點子!」

  「是的,虧她想得出。」瓦爾柯冷靜地說,一面注視著劉勃卡,她站在他對面,手裡拿著針線活,似笑非笑地望著安德烈叔叔。

  「睡在這張床上的軍官,——這是她的床,不過那時候我跟她睡在那個房間裡,——忽然去翻自己的箱子,我以為他大概是要拿襯衣,」葉芙洛西妮亞·米龍諾芙娜接下去說,「哪知道他拿出了這張畫像,就釘在牆上。她呢,——您簡直不能想像,瓦爾柯同志,——一直走到畫像跟前,上去一把就把畫像扯下來!她說:『這是我的床,不是你的,我不要希特勒掛在我床頭上。』我想這一來他可要把她打死了,可是他卻抓住她的手把它扭過來,奪過畫像,又去釘在牆上。另外一個軍官也在這裡。他們哈哈大笑,笑得玻璃都震得直響,他們說:『哎喲喲,俄國姑娘真厲害 !』我一看,她氣得滿臉通紅,捏緊拳頭,——我差點被她嚇死了。是的,要不就是他們實在喜歡她,要不他們就是最笨的大笨蛋,他們只是站著,哈哈大笑著。可是她卻跺著腳嚷著:『你們的希特勒是混蛋、吸血鬼,他只配被扔到毛坑裡淹死!』她還說了些這一類的話,說實在的,我以為他一定就要拔出手槍來給她一槍……可是等他們走後,希特勒的像她卻不讓我取下來,她說:

  『讓它掛著吧,需要這樣……』」

  劉勃卡的母親年紀還不太大,但是像許多年輕時難產過的普通婦女,上了年紀後往往如此,她的腰和臀部都胖得不像樣,腳脖子也是腫的。她小聲把這個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訴了瓦爾柯,同時老是用詢問的、膽怯的、甚至是懇求的目光望著他,而他總是避免同她的目光相遇。她不住地說著,仿佛在拖延時間,讓他晚些對她說出她怕聽的話。但是現在她把話講完了,她激動而又害怕地懷著期待望瞭望瓦爾柯。

  「也許,葉芙洛西妮亞·米龍諾芙娜,您還有您丈夫的衣服吧,要普通一點的,」瓦爾柯沙聲說,「我穿著這樣的上裝和馬褲,再穿著便鞋,不太合適——一眼就看得出是個負責的人。」他苦笑了一聲,說。

  他的聲調使葉芙洛西妮亞·米龍諾芙娜聽了臉色又蒼白起來,劉勃卡拿著針線活的手也垂下了。

  「他怎麼樣了?」母親問道,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

  「葉芙洛西妮亞·術龍諾芙娜,還有你,劉巴,」瓦爾柯說的聲音很輕,但是很堅定。「我沒有料到,命中註定會讓我帶著不幸的消息來見你們,但是我不願意欺騙你們,我又沒有話可以安慰你們。您的丈夫和你劉巴的父親,我最要好的好朋友,葛利高利·伊裡奇死了,被這些該死的劊子手向和平居民投下的炸彈炸死了……我們的人會永遠懷念他的 !」

  母親並沒有驚呼,她把裹在頭上的頭巾的一角按住眼睛,輕聲啜泣起來。劉勃卡的臉卻變得像白紙一般,仿佛愣住了。她呆呆地站了一會,突然,她的身子好像折斷了似的,人一下昏倒在地上。

  瓦爾柯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

  照劉勃卡的性格,他等待著她的悲痛的發洩,以為她會痛哭流涕,免得憋在心裡。但是劉勃卡卻僵臥在床上,一聲不吭,臉色慘白、死板,在她的大嘴的下垂的嘴角上露出了跟母親一樣的痛苦的皺紋。

  母親像普通的俄羅斯婦女那樣,她的哀痛表現得自然、平靜、樸實、真誠。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來,她用頭巾的角擦眼淚,或是用手擦掉它,如果淚水流到她的嘴唇上和下巴上,她就用手掌去擦。正因為她的哀痛是非常自然的,所以她還是像平時一樣盡著女主人待客的本分。她倒水給瓦爾柯洗臉,為他點了一盞油燈,從箱子裡取出丈夫平時在家穿的一件舊襯衫、一件上裝和一條褲子。

  瓦爾柯拿了油燈,到另一個房間裡去換衣服。這些衣服他穿著都略嫌瘦小,但是他穿上這套衣服覺得比較自在:現在他的樣子已經像個工匠了。

  他開始對她們詳細講述葛利高利·伊裡奇·謝夫卓夫遇難的經過。因為他知道,不管這些詳情是多麼令人悲痛,但是現在只有它們才能使親人在痛苦中得到幾分殘酷而又難受的安慰。他自己雖然十分激動和擔憂,他還是吃了很久,吃得很多,還喝了一瓶酒。他已經有一整天沒有吃東西,非常疲倦,但他還是把劉勃卡從床上扶起來,跟她談正經事。

  他們走到隔壁房間裡。

  「我一眼就看得出,是我們的人叫你留在這裡做工作的,」他說。劉勃卡聽了把身子一縮,臉上也變了色,但他假裝沒有察覺這些。「別忙,」他看她試圖反駁他,就舉起一隻大手說,「是誰叫你留下來,要你做什麼工作,這些我都不問你,你也不必向我承認或是否認。我只請你幫我的忙……我對你也有用。」

  他請她把他藏在什麼地方過一晝夜,然後給他跟康德拉多維奇,就是跟他們一起炸毀新一號井的那個人,取得聯繫。

  劉勃卡驚奇地望著瓦爾柯黧黑的臉。她一向知道,這是個聰明傑出的人物。雖然他以平等的態度和她父親做朋友,可是她總覺得,這個人是高高在上的,而她劉勃卡卻是渺小的。

  現在,她被他的洞察力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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