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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妮諾奇卡,你見過這樣的笨蛋嗎?俄語一點都不懂。那你就該放我們進去,要不就叫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出來。」那少女的清脆的聲音說。

  柯裡亞舅舅和奧列格交換一下眼色,從柴房裡探出頭來。

  在那個甚至有點手足無措的德國哨兵面前,就在臺階旁邊,站著兩個姑娘。和哨兵說話的那個姑娘打扮得十分豔麗,所以奧列格和柯裡亞舅舅首先都注意到她。這種豔麗的印象是來自她的絢爛奪目的衣服:天藍色的縐紗上滿是紅的櫻桃、綠的圓點,還有亮晶晶的黃的和紫的亮片。朝陽照耀著她的頭髮。她前面的頭髮卷成金光粲然的一圈高聳著,後面卷成一個個細長的發卷,垂到頸上和肩上,這些發卷大概是照著兩面鏡子精心卷出來的。那件燦爛奪目的連衣裙非常合身地裹住她的腰肢,又輕盈飄逸地罩住她的穿著肉色長襪和優雅的奶油色高跟鞋的勻稱豐滿的雙腿,使她整個給人一種非常自然、活潑、輕盈的印象。

  在奧列格和柯裡亞舅舅從柴房裡探出頭來的那一刻,這個姑娘正試著要走上臺階,而一手端著自動槍站在臺階旁邊的哨兵,卻用另一隻手擋住她的去路。

  這姑娘毫不著慌,不經意地用她的潔白的小手在哨兵的髒手上拍了一下,快步走上臺階,又扭過頭來對女伴說:

  「妮諾奇卡,來啊,來啊……」

  女伴躊躇起來。哨兵跳上臺階,伸開胳膊在門口把那姑娘攔住。用皮帶吊在他的粗脖子上的自動槍垂了下來。在德國人的沒有刮過鬍子的臉上掛著愚蠢而得意的微笑,他得意的是他在履行職責;這同時又是諂媚的微笑,因為他明白只有姑娘們才有權利這樣對待他。

  「我就是柯舍沃伊,您到這邊來吧。」奧列格說,一面從柴房裡走出來。

  姑娘猛地朝他轉過頭來,眯縫起藍眼睛望了他一下,幾乎在同一刹那就蹬著奶油色的高跟鞋,跑下了臺階。

  身材高大的奧列格垂著雙手等著她,帶著天真的、詢問的、和善的神情迎面望著她,好像在說:「我就是奧列格·柯舍沃伊……只是要請您向我說明,您找我幹什麼?如果是為了好事,我就為您服務;如果是為了壞事,那您為什麼偏偏選中了我?……」姑娘走到他跟前,仿佛是對照片似的把他打量了一會。奧列格一直沒有加以注意的那個姑娘也跟著走了過來,站在一旁。

  「不錯;是奧列格……」第一個姑娘滿意地說,仿佛是向她自己證實似的。「我們最好能跟您單獨談一談。」她用一隻藍眼睛對奧列格微微眨了一下。

  奧列格又窘又急,把兩個姑娘都讓進了柴房。服裝豔麗的姑娘眯縫起眼睛仔細打量了柯裡亞舅舅一下,又帶著詫異的詢問的神情把目光移到奧列格身上。

  「您可以對我說的話,都可以當著他的面說。」奧列格說。

  「不行,我們要談的是戀愛問題,是嗎,妮諾奇卡?」她轉過臉來向著女伴,帶著輕快的微笑說。

  奧列格和柯裡亞舅舅也朝另外那個姑娘望了一望。她的大臉盤曬得很黑;肘部以下裸露著的豐腴而美麗的手臂幾乎曬得漆黑;深色的頭髮濃密異常,一個個沉甸甸的、仿佛是青銅鑄成的發卷圍著她的雙頰,一直垂到渾圓有力的肩頭。在她的寬臉上,在那飽滿的嘴唇、柔軟的下巴和非常普通的鼻子的柔和的線條裡,有著非常單純、樸實的表情,但是她眉毛上面隆起的地方、兩道劍眉和褐色大眼睛裡的正直而勇敢的目光,同時又顯露出有力、挑戰、熱情和想像力豐富的表情。

  奧列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這個姑娘身上,在以後的談話中他一直感覺到她的存在,使他開始口吃起來。

  等柯裡亞舅舅的腳步聲在院子裡去遠了,藍眼睛的姑娘就把臉湊近奧列格,說道:

  「我是安德烈叔叔派來的……」

  「您的膽子可真不小……您對付哨兵的辦法真妙啊!」奧列格沉吟了一會,笑著說。

  「不要緊,奴才喜歡挨揍!」她笑起來。

  「那麼您是誰啊?」

  「劉勃卡。」穿著色彩鮮豔、香氣襲人的絕紗連衣裙的姑娘說。

  第二十六章

  早在去年秋天,就選拔出一批男女共青團員歸遊擊隊司令部在敵後調遣,劉波芙·謝夫卓娃就是其中的一個。

  她快要念完軍醫醫士訓練班,已經準備上前線了,但是卻把她調到也設在伏羅希洛夫格勒的無線電報務員訓練班。

  按照遊擊隊司令部的指示,她把這事瞞過了親人和同學,她告訴大家,並且寫信回家,說她繼續在軍醫醫士訓練班學習。她的生活現在籠罩著神秘的氣氛,這情況正合劉勃卡的心意。她是「女演員劉勃卡,像狐狸般狡猾」,她一向都在演戲。

  當她還是一個很小的小女孩的時候,她是醫生。她這個白白胖胖、藍眼睛、小臉蛋上有兩個小酒窩的小女孩,把所有的玩具都扔到窗外,單提著一隻裝著繃帶、紗布、消毒棉花的紅十字提包到處走來走去。她要給自己的父母,給所有認識的大人和孩子,給所有的狗和貓都綁上繃帶。

  一個比她大的男孩赤著腳從柵欄上跳下來,被碎酒瓶的玻璃紮破了腳底板。那男孩是遠處人家的,劉勃卡不認識他,家裡沒有大人可以幫助他,可是六歲的劉勃卡卻給他洗了腳,擦上碘酒,包紮起來。那男孩叫謝遼查①,姓列瓦肖夫。但是他對劉勃卡並不感興趣,也不表示感謝。從此他就不再在她們家的院子裡出現,因為他一般是瞧不起女孩子的。

  她上學以後,學習起來很容易領會,很快活,好像她不是真的在上學,而是在扮演女學生。這時她已經不願意做醫生、教員或是工程師了,她要做家庭主婦,她在家無論幹什麼,——擦地板或是包湯糰,——似乎總比媽媽做得巧,做得更帶勁。但是,她也希望做恰巴耶夫②,正是要做恰巴耶夫,而不願意做女機槍手安卡③,因為她也瞧不起女孩子。她用燒焦的木塞給自己畫上恰巴耶夫式的口髭,跟男孩子打架,非打贏不肯罷休。等她稍微長大一些,她又愛上了舞蹈:俄羅斯的和外國的交際舞,還有烏克蘭的和高加索的民間舞蹈。而且她還發現她有一副好嗓子,所以現在已經很清楚,她將要做一個演員。她開始在各個俱樂部和公園的露天下表演;戰爭爆發之後,她就特別樂意為軍人表演。但是她完全不是個演員,她只是在扮演演員,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幹哪一行最相宜。她心裡仿佛老有什麼五光十色的東西在幻變、在閃耀、在歌唱,有時又突然像火焰般的猛烈燃燒。有一股活力不讓她安寧;對榮譽的渴望和要自我犧牲的強烈的力量苦惱著她。她那股不顧一切的勇氣和稚氣的、淘氣的、強烈的幸福之感,不斷號召她前進和提高,使她永遠嚮往新的東西,永遠有所追求。現在她夢想在前線建立功勳:她希望做一個飛行員,最起碼也得做一個軍醫醫士,——但是結果,她卻要在敵後做一個無線電報務員兼偵察員,當然,這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非常滑稽而又奇怪的是:在克拉斯諾頓的共青團員裡面,派來和她一同進無線電報務員訓練班的偏偏就是她小時候給包紮過而當時非常瞧不起她的那個謝遼查·列瓦肖夫。現在她可有機會向他報復了,因為他馬上就愛上了她,而她呢,當然不愛他,儘管他的嘴巴和耳朵都生得很好看,而且一般說來是一個能幹的小夥子。他根本不會向女性獻殷勤。他只會扛著寬闊的肩膀一聲不響地坐在她面前,帶著溫順的表情望著她,她卻可以隨意取笑他、折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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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謝遼查是謝爾格的小名。

  ②③ 恰巴耶夫(1887—1919),蘇聯國內戰爭英雄。根據他的經歷,蘇聯作家富曼諾夫(1891—1926)寫成小說《恰巴耶夫》。安卡是這部小說中的人物。


  她在訓練班學習期間,學員中常常有人不再來上課。大家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提前畢業了,被派到德國人的後方去了。

  這是一個悶熱的五月的夜晚;浴著月光的市立公園似乎悶熱得無精打采,槐樹開著花,花香醉人。劉勃卡一向喜歡周圍總有一大群人,她老要拖著謝爾格去看電影或是逛列寧大街。可是他說:

  「你看,這兒多麼美。你還嫌不好嗎?」在林蔭道的朦朧之中,他的眼睛帶著神秘的力量閃爍著。

  他們在公園裡兜了一圈又一圈,劉勃卡非常討厭謝爾格的沉默寡言,討厭他沒有照她的意思去做。

  可是這時候忽然有一群男女青年嘻嘻哈哈地闖進市立公園。其中有一個是訓練班裡的伏羅希洛夫格勒人鮑爾卡·杜賓斯基。他對劉勃卡也不無好感,總是用他那一套「從電車運行的觀點來看」的廢話來逗她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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