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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出賣靈魂的東西!為了半公升橄欖油!出賣靈魂的東西!你總有一天還要聽到我的消息,是的,你還會聽到我的消息,你將來想到我會後悔的!」奧列格從蓮娜·波茲德內雪娃家裡出來,在回家的路上這樣說著。嫉妒和自尊心受傷害,使他痛苦萬分。血紅的、灼人的夕陽直射著他的眼睛,在聯成一串的紅光圈裡,一次又一次浮過蓮娜的淺黑的秀麗的小臉、她身上那件沉甸甸的暗花衣服和鋼琴旁邊穿灰衣服的德國人。他不住地重複著:「出賣靈魂的東西 !出賣靈魂的東西!」一種幾乎是孩子氣的痛苦使他喘不過氣來。

  他發現瑪麗娜坐在柴房裡。她雙手捂著臉,覆著雲一般柔軟的黑髮的頭低垂著。家裡的人都團團地圍著她。

  長腿副官趁將軍不在,想用冷水擦擦身子涼快涼快,就吩咐瑪麗娜給他拿一個盆和一桶水來。瑪麗娜拿著盆提著水推開餐室的門,副官已經脫得精赤條條地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子細長、雪白,「像條蛔蟲。」瑪麗娜邊哭邊講。他站在沙發旁邊稍遠的角落裡,瑪麗娜剛進去的時候沒有發現他。突然他幾乎到了她身邊,帶著好奇的神氣輕蔑而無恥地望著她。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和厭惡,手一撒把盆和水桶都扔了。水桶倒了,水流了一地。瑪麗娜就逃到柴房裡。

  現在大家都等待著瑪麗娜的鹵莽舉動的後果。

  「你哭什麼呀!」奧列格態度粗暴地說,「你以為他想把你怎麼樣嗎?如果他是這兒的頭,他一定不會饒你,還會叫勤務兵來幫忙。可是實際上他不過是要洗個澡。至於他當著你的面赤身露體,那是因為他壓根沒有想到看見你要覺得不好意思!要知道,在這些畜生眼裡,我們比野蠻人還不如。你應該謝謝他們,因為他們還沒有像党衛隊的官兵住在別人家那樣,當著我們的面拉屎撒尿呢!他們當著我們的人大小便,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哼,我可看透了這些目空一切、卑鄙下流的法西斯壞種!不,他們不是畜生,他們比畜生還不如,他們是敗類!」他恨恨地說,「你哭哭啼啼,我們大夥都圍著你,——嘿,倒像是出了一樁大事!——這是氣人的,可恥的!如果我們暫時不能打擊他們和消滅他們,我們就應該蔑視這些敗類,是的,應該蔑視他們,而不是這樣沒出息地哭哭啼啼,像婆娘那樣嘮嘮叨叨!他們總會得到報應的!」奧列格說。

  他氣衝衝地走出柴房。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這些光禿禿的庭園,看到從公園到過道口的整段仿佛是剝光了的街道和街上的德國兵,心裡十分反感。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跟著他走了出來。

  「你老不回來,我很不放心。蓮娜怎麼樣?」她注意地、探究地望著兒子的陰鬱的臉,問道。

  奧列格的嘴唇像大孩子那樣抖了一下。

  「出賣靈魂的東西!以後你再也不要對我提起她……」

  接著,也像平時一樣,他不知不覺地把一切——他在蓮娜家裡看到的情況和他的舉動——都告訴了母親。

  「不然又叫我怎麼辦呢!」他高叫起來。

  「你不必惋惜她,」母親溫柔地說,「你因為惋惜她,所以才這樣激動,可是你不必惋惜。她既然能做出這種事,就是說她一向不是……像我們所想的那樣。」她本來想說「像你所想的」,但是決定說「像我們所想的」。「但是這只暴露了她的醜惡,而不是表示我們……」

  草原上的一輪明月像夏天那樣低低地掛在南方。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和奧列格都沒有去睡,他們默默地坐在柴房的開著的小門旁邊,望著天空。

  奧列格睜大眼睛望著這掛在傍晚的藍天上、好像圍著月華的滿月,月華的反光落在臺階旁邊的德國哨兵身上和菜園裡的南瓜葉上。奧列格望著明月,仿佛是第一次看見它。他習慣了草原上這個小城的生活,這裡地上和天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公開的,大家都知道的。但是現在呢,這一彎新月是怎樣出來、怎樣變大,最後,這一輪明月又是怎樣升到蔚藍的天空,——這一切他都忽略了。有誰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和世界上一切單純、善良而美妙的事物完全融合的那種幸福時刻會不會再來呢?

  馮·文采爾男爵將軍和副官一聲不響地走進屋子,他們的軍服窸窣作聲。四周的一切都歸於寂靜,只有哨兵在屋旁來回走著。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坐了一會也去睡了。可是奧列格仍舊大睜著稚氣的眼睛坐在打開的小門邊,全身浴著月光。

  突然,他聽到身後,在朝著鄰家院子的柴房板壁外面,有一陣細語聲。

  「奧列格……你睡了嗎?醒醒!」有人貼著板壁縫低聲叫道。

  奧列格轉眼之間就到了這堵板壁旁邊。

  「誰?」他輕聲問。

  「是我……萬尼亞……你那邊的門開著嗎?」

  「我不是一個人。還有哨兵在走來走去。」

  「我也不是一個人。你能溜出來嗎?」

  「能……」

  奧列格等哨兵向通另一條街的門口走過去的時候,就貼著牆壁從外面繞過柴房。在鄰家菜園的近旁,被柴房濃密的陰影遮掩著的苦艾叢裡,扇形地趴著三個人——萬尼亞、若拉,還有一個也像他們一樣瘦長的青年,他的臉被帽子遮住了。

  「呸,真是見鬼!今天夜裡月亮這麼好,好不容易才溜到你這裡!」若拉說,他的眼睛和牙齒都發光。「這是沃洛佳·奧西摩興,伏羅希洛夫學校的。你可以絕對信任他,像信任我一樣。」若拉說,他深信他是把最高評語給了他的同伴。

  奧列格在他和萬尼亞中間趴下。

  「老實說,我再也想不到會在這個戒嚴的時候見到你。」奧列格咧開嘴笑著,對萬尼亞輕聲說。

  「你要是遵守他們的規矩,那你就得悶死。」萬尼亞冷笑著說。

  「你真是個好青年!」奧列格笑起來,用他的大手摟住萬尼亞的肩膀。「你把她們安排好了嗎?」他湊著萬尼亞的耳朵輕聲說。

  「我能不能在你的柴房裡坐到天亮?」萬尼亞問,「我還沒有回去過,因為我們家裡有德國兵……」

  「我不是對你說過,可以在我們那裡過夜嗎?」若拉氣呼呼地說。

  「到你們那裡遠得要命……你和沃洛佳覺得夜裡很亮,可是我卻會跌進潮濕的探井裡,永遠葬身在裡面!」

  奧列格明白,萬尼亞要和他單獨談話。

  「你可以待到天亮。」他緊摟萬尼亞的肩膀說。

  「我們有非常好的消息,」萬尼亞用幾乎聽不出的低聲說,「沃洛佳跟一個地下工作者建立了關係,並且已經領了任務……你自己來說吧。」

  恐怕再也沒有別的事能像青年們在夜裡的突然出現,特別是像沃洛佳·奧西摩興告訴他的話,那樣激動奧列格的活躍的性格了。有一霎時,他甚至覺得除了瓦爾柯之外,沒有別人能夠交給沃洛佳這樣的任務。於是奧列格幾乎把臉貼到沃洛佳的臉上,望著他的狹長的深色眼睛,開始追問: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他是誰?」

  「我沒有權利說出他的名字。」沃洛佳稍微有些狼狽地說。

  「你知道德國人在公園裡的部署嗎?」

  「不知道……」

  「我和若拉現在要進行一次偵察,只有我們倆當然很困難。托裡亞·奧爾洛夫也要來,可是他咳得厲害。」沃洛佳笑了笑。

  奧列格有好一會工夫默默地望著他的身旁。

  「要是我,我可不主張現在就辦。」他說,「只要有人走近公園,他們都看得見;可是公園裡在幹什麼我們卻看不見。如果這種事在大天白日公開地辦,倒比較簡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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