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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德國長官並不著急。等施維德的副手費耳德納先生和一個頭髮蓬鬆的俄羅斯女翻譯穿過通行亭走進院子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

  造物常常有這樣的安排,費耳德納先生在體質和氣質上跟他的上司恰恰相反。施維德中尉是個瘦子,性情多疑,沉默寡言。費耳德納卻是個矮胖子,大嗓門,說起話來沒完沒了。他的嗓子可以發出各種不同高度的音調,老遠就可以聽到,並且總使人覺得,走過來的不止一個德國人,而是幾個互相爭吵著的德國人。費耳德納先生穿著軍裝和皮靴,戴著帽頂前面翹得老高的灰色制帽。

  費耳德納由女翻譯陪著走到工人們跟前,——他們一個跟著一個站起來,這使他感到某種程度的滿足。他對女翻譯剛把話說完,現在又要對工人們說話,中間毫不停頓,就一口氣說出了一句很長的,也許是幾句短的德國話。在那女人翻譯的時候,他繼續叫嚷著。大概,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沉默。可以猜想,從他出娘胎發出第一聲叫喊以來,他就沒有住過嘴,一輩子都是在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的叫嚷的狀態中度過的。

  他要知道這裡有沒有人是原來管理處的人員,接著吩咐工人們陪他費耳德納到車間裡去。這個叫叫嚷嚷的德國人帶著女翻譯走在前面,幾個工人陪著他們向巴臘柯夫剛才進去的機械車間小辦公室走去。費耳德納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拚命昂起他的戴著帽頂翹起的制帽的腦袋,用胖拳頭推開小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那婦人跟他進去,掩上了門。工人們都留在門外聽著。

  起初只聽見費耳德納的叫嚷,仿佛有好幾個德國人在吵架。大家預料女翻譯就要翻譯他還在叫嚷的那些話了,但是使大家驚奇的是,巴臘柯夫自己竟說起德語來了。他說得很客氣,很鎮靜,而且根據門外的工人們所能夠判斷的,他的外語說得很流利。

  也許是因為巴臘柯夫會說德語,也許是他的話使德國人感到滿意,費耳德納的叫嚷聲竟漸漸地變得愈來愈低。突然出現了奇跡:德國人住嘴了。巴臘柯夫也住嘴了。幾秒鐘以後,德國人再叫喊的時候,聲調已經非常溫和了。他們走出了小辦公室——先是費耳德納,巴臘柯夫跟著他,再後面是女翻譯。巴臘柯夫冷冷地、憂鬱地朝工人們看了一眼,叫他們不要走散,等他回來。然後他們又照原來的次序經過車間向大門口走去,漂亮強壯的巴臘柯夫還不斷地從後面跑上來,給矮胖得滑稽可笑的德國人指點,怎麼走方便些。這種情景使人看了覺得真是可怕!

  過了一會,巴臘柯夫已經坐在高爾基學校的教員休息室裡,現在這裡是第十辦事處主任施維德先生的辦公室。談話的時候,費耳德納和那個不知來歷的女翻譯也在場,但是女翻譯始終沒有機會顯露一下她的德語知識。

  上面我們已經說過,施維德中尉和那個喜歡說話、感情外露的費耳德納不同,他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由於不能表達自己的意思,他甚至給人一種陰沉的印象;其實他並不陰沉,而是喜歡尋歡作樂,追求生活享受。他瘦得出奇,可是食量卻大得驚人。甚至難以理解,他吞下那麼多的食物都往哪裡放,這些東西是怎樣通過他的機體的。他不論對於姑娘①,還是婦人②,——在他目前的情況下特別是對於俄國姑娘和俄國婦人③,一律都喜歡到神魂顛倒的地步。為了把她們裡面意志最薄弱的人引誘到他的屋子裡來,他每天晚上在他的有四套房間的公館裡舉行熱鬧的晚會,擺上各式各樣的烤肉和甜食,更不必去說各種美酒了。他總是對廚子們說:「多預備些!多預備些吃的東西!④讓俄國婦人⑤吃飽,喝夠 !」

  的確,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也只能靠這種手段來俘擄那種居然會到他家裡來的俄國婦人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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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③④⑤ 原文為德語。

  ⑥原文為德語。


  施維德先生沒有本領把單詞聯成句子,這使他對所有很容易做到這一點的人都產生了懷疑。他甚至不信任他的副手費耳德納。可以想像,施維德對別的民族的人是抱著怎樣不信任的態度了!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巴臘柯夫的處境是極為不利的。但是,第一,使施維德先生最為驚佩的是,巴臘柯夫居然能夠不是用俄語、而是用德語把單詞很容易地聯成句子。第二,巴臘柯夫以阿諛奉承贏得了施維德的歡心。中尉先生除了接受他的奉承之外,已經毫無辦法了。

  「我是少數活著的舊俄特權階級代表之一,」巴臘柯夫說,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施維德先生,「我從小就愛慕德國的天才,特別是經濟方面的,尤其是生產方面的……我父親是舊俄著名的最大企業之一西門子——蘇克特公司的經理。在我們家庭裡,德語是第二國語。我受的教育都是從德國技術書籍得來的。現在,我有幸能夠在像您施維德先生這樣出色的專家領導下工作,我一定會做到您命令我做的一切……」

  巴臘柯夫忽然察覺,那個女翻譯正帶著她甚至無法掩飾的驚奇望著他。鬼才知道,德國人是從哪裡挖出了這個披頭散髮的女屍!她如果是本地人,她就不會不知道,巴臘柯夫並不是舊俄特權階級活著的代表之一,而是世代相傳的姓巴臘柯夫的頓涅茨礦工的光榮的代表。巴臘柯夫的剃得精光的頭上冒出了汗珠。

  在巴臘柯夫說話的時候,施維德先生默默地做了一點思考工作,但是臉上並沒有反映出來,過了一會,他又像肯定、又像詢問地說道:

  「您是共產黨員……」

  巴臘柯夫擺了擺手。對於這個手勢和他臉上同時露出的表情,可以解釋成這樣:「我算是什麼共產黨員!」或者是:「您自己知道的,我們這兒所有的人都一定要做共產黨員。」或者甚至是:「不錯,我是共產黨員,但是如果我來給您做事,對您反而更好。」

  這個手勢暫時使施維德先生感到滿意。現在要向這個俄國工程師解釋,使中央工廠開工是多麼重要,因為要靠它來恢復礦井的裝備。施維德先生把這番複雜的意思構成一句否定的話。

  「什麼都沒有。那邊什麼都沒有①」他說著,一面痛苦地望瞭望費耳德納。

  費耳德納因為在長官面前不得不這樣長久地沉默著,正感到痛苦得要命,他趁此機會就機械地喊出一連串的「沒有」來證實長官的意思:

  「沒有機器!沒有運輸工具!沒有工具!沒有做支架的木料!沒有工人!」他叫著。

  他甚至惋惜他不能再叫出其他「沒有」的東西。

  施維德滿意地點點頭,想了一想,然後吃力地用俄語重說了一遍:

  「稀(什)麼都沒有,所以②,沒有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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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 原文為德語。

  他朝椅背上一靠,先望望巴臘柯夫,再望望費耳德納。費耳德納理解這種目光是行動的信號,就用他的大嗓門喊出「東方公司」到底希望巴臘柯夫做些什麼的那一段話。

  巴臘柯夫好容易才在這一連串的叫嚷中挑到一個休止的間歇,搶著插進一句話去。他說凡是他力量辦得到的,他一定盡力去做。

  這時施維德先生又感到不信任。

  「您是共產黨員。」他又說了一遍。

  巴臘柯夫苦笑了一笑,又把他的手勢重複了一下。

  巴臘柯夫回到工廠之後,就在大門上貼出了一張長長的佈告說:他,第十辦事處中央工廠廠長,命令所有的工人、職員和工程師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並且招收一切有某種專長、願意來廠工作的人。

  甚至那些肯違背自己的良心而決定去上工的人們裡面最落後的人,想到巴臘柯夫工程師,芬蘭戰爭和衛國戰爭的參加者,竟會自願同意去做對德國人是最重要的企業的廠長,精神上都受到打擊。但是佈告上的墨蹟未乾,到工廠裡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費裡普·彼得羅維奇·劉季柯夫——就是那個不僅僅在工廠裡,就連在克拉斯諾頓整個黨組織裡面也被稱為「共產黨員的良心」的劉季柯夫。

  他早上就來了,沒有回避任何人,穿得乾乾淨淨,臉刮得很光,黑色上裝裡面穿著白襯衫,打著節日用的領帶。他立時被錄用了,在工廠裡擔任機械車間主任的原職。

  地下區委的最初幾張傳單的出現,正巧和工廠開工同時。傳單和舊的《真理報》一起貼在各個最醒目的地方。布爾什維克並沒有撇下小小的克拉斯諾頓不管,聽它由命運擺佈,他們在繼續鬥爭,並且號召全體居民起來作鬥爭——這就是傳單上面的話!因此許多在和平時期認識巴臘柯夫和劉季柯夫的人,曾不止一次想過:將來我們的人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敢去瞧一瞧自己同志們的純潔的眼睛嗎?

  不錯,實際上工廠裡什麼工作都沒有。巴臘柯夫陪德國長官們的時候越來越多,他很少關心工廠裡在幹些什麼。工人們上工經常遲到,在車床旁邊閑晃,一連幾個鐘頭聚集在院子裡背陰角落的草地上抽煙。劉季柯夫大概是為了討好工人,總是鼓勵他們到農村去休假,給他們開證明,仿佛他們是因公出差。工人們替居民做些小東西來賺點外快。做得特別多的是打火機,因為到處都沒有火柴,汽油卻可以用食物去跟德國士兵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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