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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二十二章

  這樣,劉季柯夫就消失了,等他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了新的身分。

  這一段時間裡他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們記得,他早在去年秋天就被派做地下工作。當時劉季柯夫把這件事瞞過了妻子,並且對自己的預見非常得意,因為被佔領的威脅果然推遲了。

  但是劉季柯夫把這件事記在心上,一直記在心上。而且普羅慶柯這個深謀遠慮的人,也使他經常保持這樣的精神準備狀態:

  「誰知道那邊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得像少先隊那樣:

  『準備著!』——『時刻準備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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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蘇聯少先隊的口號。

  在去年秋天指定的人選裡面,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索柯洛娃,一個家庭婦女,一個非黨員,全城有名的婦女工作積極分子,也堅持不懈地留在自己的崗位上。克拉斯諾頓所有的居民對市蘇維埃代表劉季柯夫是太熟悉了,在地下工作的情況下,他在行動方面和同人們的聯繫方面可能受到限制。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便應當做他的耳目、手腳,——她被指派做他的聯絡員。

  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從她同意擔任這個工作的時候起,就聽從劉季柯夫的勸告,完全退出了社會活動。在她的女友中間,這種行動先是引起了懷疑,繼而引起了非難:為什麼在祖國這樣困難的時候,一個一向非常活躍的婦女竟然退出了社會工作?可是歸根到底,誰也沒有任命她、推薦她做這種工作。她高興做這種工作的時候,她是自願來幹的。人的變化是不可預測的。人家當然也可以突然決定要去專心管自己的家務。也許,是戰時生活的困難促使她這樣做?漸漸地大家也就把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忘記了。

  她買了一頭牛,——碰巧有一家人要疏散到東方去,把牛仨錢不值倆錢地賣給了她,——開始到人們家裡去賣牛奶。劉季柯夫一家並不需要這麼多牛奶,他們一家只有三口人:妻子葉芙多基雅·費奧多托芙娜、十二歲的女兒臘雅和他本人。但是女房東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有三個孩子,她的老母親也跟著她過,所以女房東也開始喝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的牛奶。左右鄰居都看慣了:每天早晨,天剛剛亮,就有一個長著善良的俄羅斯式面孔、穿得很樸素、頭上照農村式樣包著白頭巾的婦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的房子前面,把細長的手指伸進板縫,撥開門閂,自己打開柵欄門,然後輕輕地敲著臺階旁邊的窗子。開門的總是起身最早的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的母親。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親切地向她問好,走進屋子,過一會又提著空奶桶出來。

  劉季柯夫一家在這所房子裡已經住了多年。劉季柯夫的妻子葉芙多基雅·費奧多托芙娜跟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很要好。臘雅和女房東的大女兒李莎同年,又是同班同學。女房東的丈夫是後備役的炮兵尉官,從戰爭的第一天起便上了前線。他的職業是細木工,比劉季柯夫小十五六歲。他自認是劉季柯夫的學生,對他就像學生對待老師那樣。

  遠在去年秋天,劉季柯夫就打聽清楚,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因為人口太多,丈夫又不在,假如德國人來了,她是下不了決心拋下家業離開的。所以那時候劉季柯夫就計劃,在必要的情況下把家屬送往東方,自己仍舊留在原來的房子裡。

  他的女房東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是我們人民裡面不可勝數的那種單純、誠實、純潔的婦人。劉季柯夫知道,她什麼都不會問他,她即使知道,也會故意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樣她的良心會覺得平靜些、舒服些:她既沒有承擔什麼義務,對她也就不能有什麼要求。但是她會保持沉默,會掩護他,甚至受刑也不會出賣他,這是由於她對這個人十分信任,由於她同情他的事業,或者,只是出於婦女的富於同情的好心腸。

  而且她的房子對劉季柯夫也很方便。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的房子是緊靠以前這裡的礦工楚利林的孤零零的小房子建造起來的第一批木頭房子,——這一區至今還叫「楚利林諾」。她的小房子背後有一個山溝遠遠通到草原,也叫「楚利林」。整個這一區還被認為是偏僻的區域,它也確實如此。

  七月裡那個可怕的時刻來臨了,劉季柯夫終於不得不向妻子說明情況,葉芙多基雅·費奧多托芙娜哭了起來,對他說道:「你年紀大了,又有病……你到區委會找他們談一談吧,他們會讓你走的……我們到庫茲巴斯去。」她突然這樣說,眼睛裡露出了他所熟悉的神色。每當她回憶起青春時代,回憶起善良的人,或是什麼快意的事,就會露出這樣的神色。戰時有許多頓涅茨礦工帶著家屬疏散到庫茲巴斯去,其中也有劉季柯夫的友人和他妻子從小就要好的女友。「我們到庫茲巴斯去吧!」聽她的口氣,似乎他們現在到了庫茲巴斯,也可以過著他們年輕時代在這兒故鄉所過的那種美好生活。

  可憐的女人,——她仿佛不瞭解自己的費裡普·彼得羅維奇似的!

  「別再對我提這件事。事情已經決定了。」他說,一面嚴厲地望著她的祈求的眼睛,顯然,他對她的請求和眼淚都不能容忍。「你們不能留在這裡,你們只會妨礙我。看著你們,我的心都碎了……」他吻了吻妻子,緊緊地摟著自己獨生的愛女,久久捨不得放開。

  像許多家庭一樣,他們家也走得太晚,還不到頓涅茨河就回來了。但是劉季柯夫卻不讓妻子和女兒跟他住在一起;他把她們安頓在離城較遠的一個莊子裡。

  在前線形勢變得有利於德軍的三個星期中,州黨委和克拉斯諾頓區委會都在積極進行工作,給地下組織和遊擊隊補充人員。在劉季柯夫下面也派來了一大批克拉斯諾頓區和其他各區的領導幹部。

  在劉季柯夫和普羅慶柯分手的那個值得紀念的一天,他像平時一樣回到家裡,——這是他從工廠下班回家的鐘點。孩子們在街上玩,老太太怕熱,躲在百葉窗緊閉的昏暗的房間裡。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坐在廚房裡,曬黑的、青筋突露的手交疊著。她的還不顯老的、可愛的臉上露出深思的神情,連劉季柯夫進來都沒有能使她立刻覺察。她對他望了好一會而沒有看出他來。

  「我在你們這裡住了這些年,還是第一次看見您這樣坐著,不幹活。」劉季柯夫說,「您是在發愁吧?別發愁。」

  她一言不發地抬起一隻青筋突露的手,但是又把它放在另一隻上面。

  劉季柯夫在女房東面前站了一會,然後邁著沉重緩慢的步子走進上房。過了一會他出來了,已經脫了帽子,解了領結,穿著便鞋,但是翻領白襯衫外面仍舊穿著那件新的黑上裝。他一邊走一邊用一把綠色的大梳子梳著他的濃密的花白頭髮。

  「我有件事要問您,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他仍舊用那把梳子迅速地把兩撇粗硬的短口髭往兩邊梳,說道,「從我被接受入黨的那一天起——那是在一九二四年,為紀念列寧而吸收黨員——我就訂閱我們的《真理報》。每一份我都保留著。我在工作上非常需要它:我要做報告,要領導政治小組……我房間裡的那個箱子,您也許以為那裡面是破爛吧?那是我的報紙。」劉季柯夫說,接著微笑了一下。他不常笑,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微笑頓時就改變了他的面貌,使他臉上帶有一種不常有的溫柔的表情。「我現在怎麼處理這些報紙呢?我攢了十七年。燒掉很可惜……」他帶著詢問的神氣望望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

  有一會工夫他們倆都不作聲。

  「把這些報紙往哪兒藏呢?」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好像是在自己問自己。「可以埋起來。夜裡可以在菜園裡刨一個坑,乾脆就連箱子一起埋下去。」她說,並不望著劉季柯夫。

  「如果要用呢?可能再用的,」劉季柯夫說。

  果然不出他所料,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並沒有問他,德國人來了他要蘇維埃報紙做什麼用,連她臉上的那種事不關己的表情都沒有改變掉。她又沉默了一會,然後問道:

  「費裡普·彼得羅維奇,您在我們這裡住了這麼久,對一切都非常熟悉,可是我要問您:要是您到我們房子裡來,特意來找點什麼東西,您會不會發覺我們廚房裡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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