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法捷耶夫 > 青年近衛軍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
「他們把他弄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弄死了嗎?」奧列格問。 「除非他們是傻子,才會把他弄死,」謝遼薩說,「我想,還關著。他們要從他嘴裡掏出一切,可是他這種人是不會說的。大概也是關在那座營房裡受折磨。那邊還有一些被捕的人,只是我打聽不出是些什麼人……」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使奧列格的心揪起來:他在這裡等待瓦爾柯的消息,而這個精神堅強、長著一雙茨岡人那樣的眼睛的人,也許已經關在山下這座營房的一間狹小的暗室裡,像謝遼薩說的那樣,也在受著折磨。 「謝謝你……謝謝你把這一切告訴了我。」奧列格聲音喑啞地說。 於是他,一心只考慮著做法是否適當,根本沒有想到會破壞向瓦爾柯提供的諾言,就把他跟瓦爾柯、以及後來跟萬尼亞的談話都告訴了謝遼薩。 他們在「木頭街」上慢慢地走著,——謝遼薩赤著腳,走起來搖搖擺擺,奧列格穿著像平時一樣擦得很乾淨的皮鞋,輕快而有力地踏著塵土。奧列格向同伴闡述他的行動計劃:為了不使事業蒙受損害,必須小心謹慎地、一步一步地去找尋通往布爾什維克地下組織的道路;同時要考察青年人,記住最可靠、最堅強、對工作最適合的人,打聽出城裡和區裡有哪些人被捕、關在什麼地方,設法幫助他們;並且要不斷地在德國兵士中間偵察德軍司令部的一切軍事措施和民政措施。 謝遼薩馬上活躍起來,建議組織收集武器的工作:在戰鬥和撤退之後,有大批武器亂扔在城郊,甚至草原上也有。 他們倆都懂得這些事幹起來是多麼平凡乏味,但是這些事都是可以辦得到的,於是他們倆心裡的現實感覺醒了。 「剛才我們之間所說的話,以及以後我們打聽到的消息和要做的事,除了我們之外,不論什麼人都不應該知道,不管他們和我們多麼接近,也不管我們和他們多麼要好!」奧列格說,他的炯炯發光的、圓睜的眼睛望著前面。「友誼歸友誼,可是……這裡卻是性命攸關的,」他毅然決然地說。「你、萬尼亞、我——再不能讓別人知道……等我們建立好聯繫,那邊就會告訴我們該怎麼做……」 謝遼薩沉默了一會:他不喜歡口頭的誓言和保證。 「現在公園裡怎麼樣?」奧列格問。 「是德國人的汽車庫。四周都是高射炮。他們像豬玀一樣,滿地亂拱!」 「我們的公園真可憐!你們家有德國人嗎?」 「有的路過進來看看,他們不喜歡我們的房子。」謝遼薩笑了笑。「在我們家裡碰頭是不行的,」他明白奧列格為什麼要這樣問,說道:「人太多。」 「我們就通過華麗雅保持聯繫吧。」 「好。」謝遼薩高興地說。 他們走到過道口,在這裡緊緊地握手告別。他們的年齡相仿,在這次短短的談話中馬上就接近起來。他們的情緒是慷慨激昂的。 波茲德內雪娃家住在「乾草場」區。像柯舍沃伊同柯羅斯蒂遼夫兩家一樣,她們家也住了半幢標準式房屋。奧列格老遠就看見她們家掛著老式窗紗的窗子開著,聽到鋼琴聲和蓮娜的像銀鈴般分明的、做作的笑聲。有一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用有力的手指彈著奧列格很熟悉的一支浪漫曲的最初幾個和音,蓮娜開始唱了,但是給她伴奏的人一上來就彈錯了,蓮娜笑起來,接著又唱給他聽:哪些地方他彈錯了,應該怎麼彈,於是一切又從頭開始。 她的歌聲和琴聲使奧列格突然非常激動,以至於他有好半天無法使自己走進屋子。這些聲音使他又想起也是在這裡,在蓮娜家裡,在當時覺得是人數眾多的朋友圈子裡度過的幸福的黃昏……華麗雅伴奏,蓮娜唱著,奧列格望著她的有點激動的臉,他望著,她的激動、她的歌聲和這永遠銘刻在他心裡並充滿他整個青春世界的琴聲魅惑了他,使他感到幸福。 啊,要是他永遠不再跨進這所房子的門檻,要是這種音樂、青春和初戀時模糊的激動交融在一起的感受能夠永遠留在他心裡,那多好啊! 但是他已經走進了門道,又從門道走進了廚房。在這間位於屋子背陽一面的光線暗淡的廚房裡,蓮娜的母親和一個德國兵非常和睦地、習慣地坐在一張小廚桌旁邊,顯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蓮娜的母親又幹又瘦,穿著式樣很老的深色衣服,滿頭都是老式的發卷;那個德國兵,也像同奧列格打架的那個勤務兵一樣,生著淡黃色頭髮,不過沒有雀斑,身材矮胖,根據他的舉止來看,也是個勤務兵。他們面對面地坐在矮凳上,德國勤務兵臉上帶著自滿而有禮貌的笑容,眼睛裡甚至帶著幾分獻媚的神氣,他從放在膝頭上的背包裡取出幾樣東西,又把這些東西送到蓮娜母親的手裡。她這個面孔瘦削、滿頭髮卷的老婦人,就帶著明知人家是在籠絡她的貴族老太太的神氣,同時又帶著阿諛奉承的笑容,雙手哆哆嗦嗦地把東西接過來放在自己膝頭上。他們倆只顧忙於這件雖不複雜、但是使他們全神貫注的事,連奧列格走進來他們也沒有發覺。所以他能夠看清蓮娜母親的膝頭上的東西:一扁盒沙丁魚,一塊巧克力,和一個細長的、四方形的洋鐵盒。這種容量半公升、螺旋口、貼著黃藍交織的鮮豔商標紙的罐頭,奧列格在自己家裡的德國人那裡也看見過,這是橄欖油。 蓮娜的母親發現了奧列格,雙手不自覺地動了一下,似乎要把膝上的東西遮蓋起來。勤務兵也看見了奧列格,他捧著自己的背包,冷漠地盯著他。 就在這時候,旁邊房間裡的鋼琴聲和蓮娜的歌聲戛然中斷,響起了她的笑聲和一個男人的笑聲,還有片斷的德國話。 蓮娜銀鈴般的聲音,字字分明地說道: 「不,不,我來重複,我來重複①,這裡是休止符,再重複一次,就馬上……」 -------- ①原文為德語。 接著她就用纖細的手指自己在琴鍵上彈了一遍。 「哦,是你來啦,奧列日卡?難道你沒有走?」蓮娜的母親驚奇地揚起稀疏的眉毛,故意裝出親熱的聲音說。「你是來看蓮娜嗎?」 她以出人意料的敏捷把她膝蓋上的東西藏到廚桌下面的一格裡,用乾瘦的手指摸摸發卷有沒有弄亂,接著就把頭朝肩膀裡一縮,鼻子和下巴一翹,走進了傳出琴聲和蓮娜的歌聲的房間。 奧列格臉上的血色已經褪了,他垂下大手,站在廚房當中;在德國勤務兵的冷淡的目光下,他馬上覺得局促不安,手腳都沒有地方放。 他聽見蓮娜在室內表示驚奇和慌亂的尖叫聲。她壓低聲音對房間裡的男子說了些什麼,仿佛是在道歉,接著就蹬著高跟鞋跑過來。蓮娜在廚房門口出現了,手扶著門框,她穿的灰底暗花的衣服對她纖瘦的身材顯得有點沉重,纖細的脖子和淺黑的鎖骨袒露著,淺黑的手臂也裸露著。 「奧列格?……」她說,她窘得連淺黑的小臉上都滿泛著紅暈。「我們這裡……」 但是顯然她根本沒有準備好用什麼話來解釋「她們這裡」在幹什麼。她以純粹女性的善變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跑到奧列格身旁,握住他的手把他拉過去,然後又把他的手放開,說道:「我們進去,我們進去吧。」到了門口她又回過身來,偏著頭再一次請他進去。 奧列格跟著她走了進去,差一點和在他身旁溜過的她的母親撞了個滿懷。兩個穿著同樣的灰制服的德國軍官——一個側身坐在打開的鋼琴前面的琴凳上,另外一個站在窗子和鋼琴中間——望著奧列格,沒有好奇,但是也不懊喪,好像他是一個不管你情願不情願都得容忍的障礙物。 「他是我的同學。」蓮娜用她那銀鈴似的聲音說,「請坐,奧列格……你記得這支浪漫曲吧?我已經花了一個鐘頭,要教會他們這支曲子。先生們,我們現在來把整個曲子重複一遍!你請坐,奧列格……」 奧列格抬起他的半覆著金色睫毛的眼睛望著她,清清楚楚地、也是字字分明地說,似乎每一個字都打在她的臉上:「他們付給你什麼東西?好像是植物油吧?你賣得太賤啦 !」 他轉過身去,經過蓮娜的母親和生著標準淡黃頭髮的勤務兵的身旁,走到街上。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