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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瑪麗娜帶著小兒子跟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起擠在廚房隔壁的小房間裡。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和奧列格用木板釘了兩張板床,在院子裡的柴房裡勉強安頓下來。 維拉外婆正因為沒有聽眾難受得要命(她總不能把那個滿臉淡黃雀斑的勤務兵當做自己談話的對象!),立刻就把一大堆城裡的新聞告訴了他們。 兩三天前,在幾個最大的礦井的進口亭上,在高爾基學校和伏羅希洛夫學校的校舍,在區執行委員會大廈和其他一些地方,都貼了手寫的布爾什維克的傳單。傳單下面的署名是:「聯共(布)克拉斯諾頓區委會」。奇怪的是:在傳單旁邊貼著印有列寧和斯大林肖像的舊《真理報》。據傳說,從德國兵士們的談話中知道,在本州各區,特別是頓涅茨河沿岸,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和羅斯托夫州的交界處,在鮑柯沃—安特拉齊特區和克烈緬斯克區,常常有遊擊隊襲擊德軍運輸隊和德國軍隊。 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共產黨員,也沒有一個共青團員到德國衛戍司令那裡去作特種登記(「叫我去自投羅網嗎?——讓他們自己先噎死吧!」維拉外婆說),但是有許多人已經被發現,被逮捕了。沒有一家工廠開工或是機關在工作,但是,迫於德軍衛戍司令的命令,人們不得不去上班,坐足規定的鐘點。據維拉外婆說,機械工程師巴臘柯夫和劉季柯夫已經到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中央電機工廠去工作了。傳說德國人非但沒有碰他們,還任命巴臘柯夫做廠長,讓劉季柯夫擔任機械車間主任的原職。 「這種人有誰能料得到呢?都是老黨員!巴臘柯夫上過前線,受過傷!劉季柯夫是一個大名鼎鼎的社會活動家!難道他們都瘋了嗎?」維拉外婆心裡又是納悶又是氣憤。 她還說,德國人在城裡搜捕猶太人,把他們送到伏羅希洛夫格勒附近,似乎在那邊搞了一個猶太區,但是有很多人說,事實上猶太人只是被送到上杜望納雅林子,就在那邊被槍斃、被埋掉。所以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非常替丈夫擔心,生怕有人出賣他。 自從奧列格離家之後,特別是德國人來了之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直都處於一種神情恍惚的狀態;奧列格一回家,她身上的這種狀態就消失了,就像被一隻會施魔法的手抹去了似的。她現在時刻都處在一種精神緊張和她天性固有的精力飽滿的活躍狀態中。她像母鷹照顧跌出鷹窠的魔雛那樣在兒子身旁轉來轉去。奧列格常常發覺她的關注的、緊張不安的眼光盯著他,好像是說:「你怎麼樣,我的好兒子? 你能不能忍受這一切,我的好兒子?」 可是他,經過在路上體驗到的那種精神振奮以後,突然陷入了嚴重的精神麻痹狀態。一切都不像他想像的那樣。 對一個將要投身鬥爭的青年來說,他夢想中的鬥爭該是一連串不斷反抗暴行和惡勢力的英勇事蹟。但事實上惡勢力卻原來是不可捉摸的,是一種平常得難以忍受和討厭的東西。 毛茸茸的、溫順的黑狗已經死了,——奧列格從前是非常喜歡同它玩的。街道兩旁院子裡和庭園裡的樹木和灌木都被砍光了,看過去好像是赤裸裸的。而在這條赤裸裸的街道上行走的德國人似乎也是赤裸裸的。 馮·文采爾男爵將軍不去注意奧列格、瑪麗娜和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正像他不去注意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樣。 實際上,維拉外婆也沒有覺得將軍的舉動有什麼侮辱自己的地方。 「這是他們的『新秩序』,」外婆說,「我已經老了,可是照我爺爺從前對我講的,這其實是一種很老的秩序,跟農奴制下面我們有過的那種秩序完全一樣。在農奴制下面我們這裡也有德國地主,他們也是像這個男爵那樣神氣活現,也是那樣的劊子手,叫他眼睛瞎了才好!我何必跟他生氣?他反正是改不了的,除非等我們的人來了,把他的喉嚨割斷……」 但是在奧列格的眼裡,這個穿著雪亮的瘦瘦的皮靴、喉結洗得很乾淨的將軍卻是使奧列格和他的親人以及周圍所有的人遭到難堪屈辱的罪魁禍首。要擺脫這種屈辱的感覺,似乎只有打死這個德國將軍才有可能,但是那時又會有另外一個將軍來代替他,而且一定是一模一樣——喉結洗得乾乾淨淨,皮靴雪亮。 長腿副官開始經常客氣而冷淡地注意著瑪麗娜,愈來愈多地要她服侍他和將軍。當他望著瑪麗娜的時候,他的無色的眼睛裡含有一種蔑視的、同時又是孩子般的好奇的表情,仿佛他是在望著一隻可以供他消遣作樂的異國的動物,但是不知道怎麼對付它。 現在,副官最喜歡的消遣就是用糖果來逗瑪麗娜的小兒子,等孩子伸出胖胖的小手,他就趕快把糖塞到自己嘴裡。副官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著,直到把孩子逗哭了為止。那時,副官就在孩子面前蹲下他的長腿,伸出紅紅的舌尖上擱著糖的舌頭,故意把糖又吮又嚼,圓睜著無色的眼睛,哈哈地笑個不停。 瑪麗娜對他整個的人——從他的長腿到白得不自然的指甲——都感到厭惡。在她看來,他非但不是人,甚至連畜生都不如。她憎惡他,猶如我們厭惡青蛙、蜥蜴和北螈一樣。所以在他逼她服侍他的時候,她就感到一種厭惡,同時又因為她不得不聽這個動物的擺佈而感到恐怖。 但是要說到真正使這些年輕人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的人,這就是那個滿臉淡黃雀斑的勤務兵。勤務兵的空閑時間多得驚人,因為他是別的勤務兵、廚子以及為將軍服務的總務科的兵士們的頭兒。而這個勤務兵一空下來,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年輕人追根問底,問他們為什麼要避開德國人,又怎麼沒有能跑掉,而且對他們說,只有笨蛋或是野蠻人才想避開德國人,這種看法他不知說了有多少遍。 不管這些年輕人是躲在他們的柴房裡,是到院子來透透新鮮空氣,或是在將軍不在家的時候到屋子裡,勤務兵都到處盯著他們。只有外婆出現,才能使他們擺脫他的糾纏。 說也奇怪,這個個子高大、雙手通紅的勤務兵雖然表面上對維拉外婆也像對大家一樣放肆,其實他對她是有幾分畏懼的。德國勤務兵和維拉外婆相互之間是用一種俄語和德語的奇怪的混合語,再加面部表情和手勢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外婆的表情和手勢總是非常準確的、惡狠狠的,勤務兵的表情總是非常粗野的、帶有獸性的、愚蠢的、兇狠的。但是他們彼此卻十分瞭解。 現在全家每日三餐都在柴房裡吃,而且仿佛總是在偷偷摸摸地吃。他們吃的是素菜湯、蔬菜、煮土豆,代替麵包的是外婆做的淡而無味的麥餅。外婆還有不少的儲藏。但是在德國人把所有藏得不嚴密的東西都吃掉以後,外婆就只做一些素食,極力讓德國人看:他們再也沒有什麼了。夜裡,等德國人睡了,外婆再偷偷地把一小塊脂油或是生雞蛋拿到柴房裡,然而這裡面也含有一種屈辱的感覺——不敢在白天吃。 瓦爾柯沒有消息。萬尼亞也不來。而且很難設想,他們將來怎樣碰頭。所有的房子裡都住著德國人。他們猜疑地打量著每一個外面來的人。甚至普通的會面和街上的談話也會引起猜疑。 奧列格枕著雙手躺在板床上,周圍的人都已經入睡,草原上清新的空氣飄進柴房開著的小門。月亮幾乎圓了,它的青灰色的光輝在天空遠遠地四射著,照亮了腳邊一塊長方的泥地。這時候,奧列格想到蓮娜·波茲德內雪娃就住在這兒城裡,不由勾起了一種痛苦的喜悅。她那模糊的、支離破碎的、不連貫的形象,在他眼前飄過:她的眼睛,好像黑夜裡的櫻桃,映出兩點金色的月光,——不錯,春天他在公園裡見過這雙眼睛,也許,是夢中見過的;她的笑聲,仿佛是從遠處傳來的,像一串銀鈴似的聲音,甚至似乎是矯揉造作的,因為每一個聲音都是異常分明,仿佛隔牆有人在敲銀勺子。奧列格由於想到她就在近處,由於想到和她的離別而感到的相思的痛苦,是只有年輕人才有的,——沒有情欲,沒有良心的責備,只是因為想到她的模樣,只是因為可以看到她而產生的喜悅。 遇到將軍和他的副官都不在家的時候,奧列格和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就到老屋裡去看看。他們總聞到一股混合的香水的氣味、外國煙草的氣味、還有一股特別的光棍的氣味; 凡是不帶家屬的將軍們和兵士們的住房裡同樣都有這種氣味,無論是香水味,或是煙草味,都壓不住它。 有一天,在這樣安靜的時候,奧列格走進屋子去看看母親。德國炊事兵和維拉外婆默默地在爐灶上做菜——各做各的。在做餐室的那間上房裡,那個勤務兵穿著皮鞋、戴著船形帽,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抽煙,顯然是十分無聊。他躺的那張沙發以前就是奧列格睡的。 奧列格剛走進房間,勤務兵的懶洋洋的、神色無聊的眼睛就盯在他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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