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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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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你不是今天才作出這個決定的。」瓦爾柯說。 他說得對。伏羅希洛夫格勒剛受到直接威脅,奧列格就第一次把自己的意圖瞞過母親,到共青團區委會去,請求在組織地下小組的時候使用他。 他非常難過,因為他們不說明任何理由就對他說了下面這樣的話: 「你聽著:年輕人,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好好地走吧,而且要快一些。」 他不知道,共青團區委會並沒有建立獨立的地下小組,那些留下來聽地下組織指揮的團員,是早先選拔出來的。因此,他在區委會裡得到的答覆不僅不是粗暴無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還是對同志關懷的表現。所以他只得走。 但是等渡口事件的最初的緊張一過去,奧列格知道他是走不掉了的那個時候,他心裡忽然明白:現在他的夢想可以實現了!逃難、跟母親的別離、前途茫茫等等的全部重壓,都從他心裡消失了。他全部的精神力量,全部的熱情、夢想、希望,全部的青春的熱情和決心——這一切都無拘無束地迸射出來。 「因為你下了決心,你才那麼精神集中,」瓦爾柯接著說,「我自己也是這種脾氣。昨天我一路走著,腦子裡還總是在想:我們一會兒炸礦井,一會兒看見軍隊在撤退,逃難的人群和孩子們在受苦受難。我心裡鬱悶極了!」瓦爾柯非常坦率地說,「我本來應該高興,因為至少我可以看見家裡的人,從戰爭開始我就沒有看見過他們,可是心裡老嘀咕著:『往後不知會怎麼樣?……』這是昨天的情況。可是今天呢?我們的軍隊撤走了。我們落到了德國人手裡。我看不到家裡的人了。也許,永遠看不見了。可是我心裡反而輕鬆了。為什麼呢?因為現在我只有一條路,就像古代烏克蘭鹽糧販子只走一條路線一樣。而這對我們這些人是最主要的。」 奧列格覺得,現在,在克拉斯諾頓附近的峽谷裡,在照著露珠美妙地閃爍發光的月光下面,這個嚴峻、沉著、生著茨岡人那樣連生在一起的眉毛的人,恐怕無論跟誰也沒有像跟他奧列格這樣推心置腹地談過話。 「你要記住:不要跟這些青年失去聯繫,這是自己的弟兄,」瓦爾柯說,「不要暴露自己,可是又要跟他們保持聯繫。再物色一些青年,對工作合適的,堅強的。不過你要記住,沒有問過我,什麼事情都別做,——不然你會失敗的。要你做什麼和在什麼時候做,我會告訴你的……」 「您知道誰留在城裡嗎?」奧列格問。 「我不知道,」瓦爾柯坦白地承認,「我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到。」 「那我怎麼找您呢?」 「你用不著找我。即使我有住的地方,我反正也不會告訴你,但是說實話,我暫時還沒有住的地方。」 儘管做人家丈夫和父親的報喪人是非常痛苦,瓦爾柯仍舊決定頭幾天在謝夫卓夫家裡找個藏身之所,他家的人都熟悉瓦爾柯,喜歡他。他希望靠著劉勃卡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的幫助,能夠建立起聯繫,並且在比較偏僻的地方找到住處。 「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給我,我好找你。」 瓦爾柯把奧列格的地址反復念了幾遍,直到記住為止。 「你別怕,我能找到你,」瓦爾柯悄聲地說,「如果不能很快得到我的消息,你也別擔心,等著好了……現在你走吧。」瓦爾柯說,一面用寬大的手掌輕輕地推了推奧列格的肩頭。 「謝謝您。」奧列格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他懷著難以解釋的激動向野營走去,仿佛是風吹著他飄過沾滿露珠的草地。人們都已經入睡,只有馬在嚼草,發出清脆的聲音。可是萬尼亞還雙手抱著尖瘦的膝蓋,坐在熟睡的克拉娃和她母親的頭旁。 「萬尼亞,我親愛的朋友!」奧列格滿懷溫情想道,現在他無論對什麼人都懷著這樣的感情。他走到同學跟前,激動地坐在他身旁潮濕的草地上。 萬尼亞朝他轉過臉來,在月光下萬尼亞的臉顯得蒼白。 「喂,怎麼樣?他對你說了些什麼?」萬尼亞用有點喑啞的聲音興沖沖地問道。 「你問的是什麼事?」奧列格說,他又是驚奇,同時又是慌亂。 「瓦爾柯說些什麼?他知道點什麼嗎?」 奧列格猶疑不決地望著他。 「別打算跟我捉迷藏!」萬尼亞慍怒地說,「老實說,我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你怎—怎麼知道?」奧列格輕聲問,他愈來愈覺得奇怪,睜大了眼睛直瞪著朋友。 「要打聽你的地下工作關係並不怎麼困難,這種關係也像我的一樣,」萬尼亞笑著說,「難道你以為,我會沒有想到這件事嗎?」 「萬尼亞!」奧列格用他的大手抓住了萬尼亞的狹長的手,牢牢地握住,萬尼亞立刻也有力地握住他的手。「就是說,我們在一起嗎?」 「當然在一起。」 「永遠嗎?」 「永遠,」萬尼亞說,他的聲音非常輕,然而很嚴肅。「只要我血管裡的血還在流。」 他們面對面望著,眼睛裡射出光芒。 「你看,他暫時還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說,他會找到。他是會找得到的。」奧列格懷著自豪的心情說,「你要注意,到下亞力山德羅夫卡別耽擱……」 「我不會耽擱,這你不必擔心,」萬尼亞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他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去把她們安頓一下。」 「你愛她嗎?」奧列格俯身湊近萬尼亞的臉,輕聲問道。 「這種事嘴巴上一般是不講的。」 「不,你別不好意思。這是很好的,這是非常好的。她是那—那麼好,而你……對於你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奧列格的臉上和聲調裡都帶著天真的喜悅。 「是啊,儘管我們和大夥都得經受這麼多的苦難,可是生活畢竟是美好的。」萬尼亞說。 「對—對的,對—對的。」奧列格說的時候口吃得厲害,他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 命運把所有這些形形色色的青年和成年人匯合在草原上,才不過一個多星期。現在,太陽在草原上空升起,他們大家最後一次一起被陽光照耀著,似乎他們已經經歷了整整一生。到了需要各自東西的時候,每個人心裡都充滿了那樣的溫情、惆悵和激動。 「噯,小夥子們和姑娘們……」穿著馬褲和便鞋的瓦爾柯獨自留在峽谷中央,開始要說話,結果他只揮了揮他的黧黑的手,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青年們交換了地址,約好互相保持聯繫,就告別了。他們在草原上四散之後,好久好久互相還可以看得見。偶爾有人揮著手或是手帕。但是不大一會,就有人消失在山崗背後或是峽谷裡,接著另外一些人也消失了。仿佛在這偉大而可怕的時代,他們根本不曾在這似火的驕陽底下共同走過這一段路途…… 這樣,奧列格·柯舍沃伊就跨進了被德軍佔領的家園的門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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