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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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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的朋友阿納托裡卻在深深地為祖國感到痛心,他一言不發,咬著指甲,一路上都在考慮他現在應該怎麼辦。在戰時,他在共青團的集會上做過許多關於保衛社會主義祖國的報告,但是沒有一篇報告裡面,他能夠把他對祖國的感情表達成像他對他媽媽那樣一個崇高的、歌聲美妙的人的感情(他媽媽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身材高大、豐滿,臉龐紅潤、慈祥,總是唱一些從他在搖籃裡就為他歌唱的美妙的古代哥薩克歌曲)。他心裡時刻懷著這種對祖國的感情,當他聽到心愛的歌聲或是看到被踐踏的莊稼和被焚燒的農舍時,這種感情就使他熱淚盈眶。現在,他的祖國處於災難之中,——這樣深重的災難,使人無論看到或是想到都不能不為之心如刀割。他應當行動,立即行動,但是又怎樣行動,在什麼地方行動,同誰一起行動呢? 這些想法也或多或少地激動著他所有的同伴。 只有鄔麗亞不敢去想祖國的命運和她個人的命運。自從她看見新一號井的井架倒下去以後,她已經嘗盡一切辛酸:跟心愛的女友以及跟母親的離別,在那被太陽灼曬過的、被踐踏過的草原上的這一段旅途和最後的渡河,——渡口那個包紅頭巾的婦人的血淋淋的上半截身子和那個眼睛鼓出來的男孩子似乎體現了她的全部經歷,——這一切不斷在鄔麗亞的流血的心裡翻騰著,一會兒像匕首般尖利,一會兒像磨石般沉重。她一路上都是跟在大車旁邊走著,不大說話,仿佛是心情平靜,只有在她眼睛裡、鼻翼上、嘴唇上隱隱露出的這些陰鬱的線條,才洩露出她的內心有著何等強烈的感情在洶湧起伏。 但是若拉·阿魯秋仰茨卻非常清楚,在德國人統治下他將要怎樣生活。所以他就很有把握地高聲議論道: 「這幫野蠻殘忍的傢伙!我們的人民難道能同他們妥協嗎?我們的人民一定會拿起武器,就像從前被德國人佔領的那些地方一樣。我父親是個性情溫和的人,但是我相信他會拿起武器的。至於我母親,照她的性格,也一定會拿起武器。如果我們的長輩都這樣幹,那麼我們青年人該怎麼辦呢?我們青年應當來一個登記——先摸清情況,」若拉改正道,「然後把所有沒有走的青年人登記下來,立刻同地下組織取得聯繫。至少我就知道留在克拉斯諾頓的有沃洛佳·奧西摩興和托裡亞·奧爾洛夫,——他們難道會什麼事也不幹嗎?還有沃洛佳的妹妹劉西雅,這個姑娘真好,」若拉感情流露地說,「她,無論如何,絕不會什麼事也不幹的。」 萬尼亞挑了一個除了克拉娃,別人都聽不到的機會,對若拉說: 「聽我說,你這個綠林好漢!說實在的,大家都同意你的話。可是……你別嚷啊。首先,這是每一個人的良心問題。其次,你不能替每一個人擔保。萬一有人說漏了嘴,那就要你和我們大家的好看了。」 「你為什麼叫我『綠林好漢』?」若拉問,他的黑眼睛裡現出了興奮而得意的表情。 「因為你長得黑,行動又像騎手。」 「你知道嗎,萬尼亞,我要是去做地下工作,一定就用『綠林好漢』這個化名。」若拉把聲音壓低得像耳語似的說。 萬尼亞同若拉的想法和情緒一樣。但是現在他不論想到什麼,那因為克拉娃就在近旁而使他產生的幸福感、他回憶起他在渡口旁邊的舉動時所產生的自豪感(這時他仿佛又聽到柯瓦遼夫在說:「萬尼亞,救救她們。」而他也覺得自己是克拉娃的救星),就會有力地闖進來。這種幸福的感覺因為有克拉娃和他分享而更加完滿。克拉娃要不是因為惦記父親,要不是母親在悲泣,也一定會公開表示她和心愛的人一同在這裡的浴滿陽光的頓涅茨草原上是幸福的,儘管在地平線上一直有德國坦克的炮塔、高射炮的炮管和一批又一批德國兵的鋼盔出現,——這些德國部隊在摩托的吼聲中和滾滾的塵埃裡,在金色的麥田裡疾馳著。 在所有這些對自己的命運和全體人民的命運有著不同想法的人們裡面,有兩個人,儘管他們的性格和年齡也是大不相同,但是從他們所處的那種空前的精神振奮和躍躍欲試的狀態來說,他們又是驚人地相似。這兩個人,一個是瓦爾柯,另外一個是奧列格。 瓦爾柯是一個不多說話的人,從來沒有人知道他那茨岡人的外貌下面的內心活動。他似乎交了厄運。可是他從來還不曾顯得這樣活躍和興高采烈。他一路上都是步行,關心大家,樂意同青年們談話,仿佛在考驗他們,而且越來越喜歡跟他們開玩笑。 奧列格在馬車上也坐不住。他高聲表示不耐煩:到底幾時才能看見母親和外婆呢?他高興地搓著指尖聽若拉說話,否則就突然打趣萬尼亞和克拉娃,或是羞澀地、結結巴巴地安慰鄔麗亞,或是照顧三歲的小表弟,或是向瑪麗娜舅母表示愛慕,或是和老大爺談論天下大事。有時他又悶聲不響地在馬車旁邊走著,額上露出深深的皺紋,飽滿的、固執的、還有點孩子氣的嘴唇上似乎浮著一絲笑意,眼睛裡帶著沉思的、嚴峻而又溫柔的神氣注視著遠方。 他們在離克拉斯諾頓不到一天路程的地方,突然碰到一隊掉了隊的德國兵。德國兵熟練地——甚至不是很粗野地,而正是熟練地——把兩輛馬車都搜查了,他們從瑪麗娜和鄔麗亞的箱子裡取去所有的絲織品,奪去維克多的父親和瓦爾柯腳上的靴子,並且拿走瓦爾柯的舊金表,那只表雖然被他戴著游過水,仍然走得很准。 他們在這初次同德國人的直接接觸中精神上感到很緊張,因為大家想像中的德國人還要壞得多,後來這種緊張變成相互之間的窘迫,最後又變成了一種不自然的興奮——大夥都爭先恐後地描述德國人,描述他們怎樣搜查馬車,取笑非常惋惜自己的絲襪的瑪麗娜,甚至不放過瓦爾柯和維克多的父親,因為他們穿著馬褲而穿便鞋顯得比別人更為狼狽。只有奧列格並不分享這種虛假的快活,他的臉上久久留著生硬的、兇狠的表情。 他們在夜間抵達克拉斯諾頓城郊,瓦爾柯認為夜間在城裡要戒嚴,大家聽從他的勸告不再進城,就在峽谷裡過夜。這一夜月光如水。大家都很焦急,久久不能入睡。 瓦爾柯去察看峽谷通向哪裡。他突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他轉過身子,站住了,在照得露珠閃爍發光的月光下認出了是奧列格。 「瓦爾柯同志,我迫切地需要跟您談談。非常需要談一談。」奧列格略帶口吃地輕聲說。 「好,」瓦爾柯說,「可是我們得站著談,因為地上濕得厲害。」他笑笑說。 「幫助我在城裡找一個我們的地下工作者吧。」奧列格說,他直盯著瓦爾柯的連生在一起的眉毛下面的低垂的眼睛。 瓦爾柯猛地抬起頭來,把奧列格的臉仔細研究了一會。 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最年輕的、新的一代。 似乎是最難以結合在一起的特點——喜歡幻想和渴望行動、富於想像和講求實際、酷愛善良和嚴峻無情、胸襟開闊和精明打算、熱愛人間歡樂和自我克制,——這些似乎難以結合起來的特點合在一起就創造了這一代的獨特的面貌。 瓦爾柯非常熟悉這一代,因為他們在很大程度上跟他本人相似。 「地下工作者你似乎已經找到了,」瓦爾柯笑著說,「至於我們以後要做些什麼,我們現在就來談一談吧。」 奧列格默默地等待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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