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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照他的地位,他不僅有權,而且應當利用最後的機會渡到頓涅茨河對岸。但是哪怕是性格十分堅強、處理問題十分審慎的人,只要他血管深處還有一股熱血在沸騰,在生活中就往往會發生這種情況:有時個人的、次要的、然而是眼前的責任卻壓倒了整體的、主要的、然而是長遠的責任。

  瓦爾柯一想到他的那些留在岸上的工人、他的朋友謝夫卓夫和共青團員們對他可能產生的想法,全身的血就湧上了他的黑臉膛,他就掉轉身去。這時,整個橋面上都有人排山倒海似地向他迎面沖過來。於是他連衣服也不脫就跳到水裡,朝岸邊遊去。

  那時候,德國人已經炮轟並且圍住了頓涅茨河的這邊河岸,岸上的人都發瘋似的順著平底船向對岸奔去,在通往平底船的堤坡上打架,成十成百地向對岸遊過去,可是瓦爾柯卻用有力的雙臂破浪前進,游向這邊河岸。他明知道他將成為德國人報復的第一個對象,可是仍舊遊過來,因為良心不容許他不這樣做。

  也算德國人倒黴,他們做事竟會近視到沒有把瓦爾柯弄死,反而把他和其餘的人一起釋放。瓦爾柯原來是該往東到薩拉托夫去報到的,——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那邊,——現在卻隨著逃難的人們的洪流往西走去。

  沒到李哈雅,這整個拼湊起來的逃難人們的隊伍就已經開始分散。瓦爾柯向一群克拉斯諾頓人建議,要他們離開隊伍,繞過李哈雅,前往克拉斯諾頓,遠遠地避開大路,走村道,否則就走荒地。

  在民族和國家的艱難時刻總是如此,哪怕是一個最普通的人,他對於個人命運的考慮也是和對於整個民族和國家的命運的關心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的。

  經過他們那一番經歷以後,頭幾天,無論是大人或是孩子都情緒低沉,彼此幾乎互不交談。他們不僅為自身的前途,而且也為整個蘇維埃土地今後的命運感到沮喪。但是每一個人對這問題的體驗又都各不相同。

  情緒最穩定的是瑪麗娜的三歲的小兒子,奧列格的小表弟。他毫不懷疑他所處的那個世界是穩固不變的,因為媽媽和爸爸總是在他面前。不錯,有一個時候他覺得很可怕,那時候天空中有什麼東西咆哮著隆隆響起來,四周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人們又都急急奔跑著。但他正是生長在這種四周總是發著轟隆轟隆的響聲、人們總是急急奔跑的時世,因此他稍稍哭了一陣也就安靜下來。現在一切都已經很好了。他只覺得,旅行有點拖得太長了。中午,當他熱得渾身無力的時候,他的這種感受也特別強烈,於是他就開始啼哭,問是不是快到家看見奶奶了。但是只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吃一點麥糊,用木棍捅捅地鼠的洞穴玩一會,恭恭敬敬地仰起頭側著身子繞著兩匹栗色馬——它們每一匹差不多都比黃驃馬大一倍——走一圈,然後把小腦袋埋在媽媽的膝蓋上甜蜜地睡一會,一切似乎又都恢復原來的樣子,世界上也重又充滿了美妙和奇怪的事物。

  趕車的老大爺暗忖,在德國人統治下,他這樣一個年老的小人物的生命大概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是他擔心德國人在半路上就會奪去他的馬。此外,他想德國人會剝奪掉他在礦上當了四十年車把式而獲得的養老金,他們不但會剝奪他因為有三個兒子在前線而領到的補助金,說不定還會因為他有這麼多兒子在紅軍裡而迫害他。還有,俄羅斯在戰爭中能不能獲勝這個問題也使他深深感到不安。根據他看到的情形,他非常擔心俄羅斯不會勝利。這時,這個後腦上有一綹像麻雀羽毛的蓬亂的灰發的小老頭,就非常遺憾他去年冬天不曾死掉,當時醫生對他說,他的病情惡化了。但是有時他回想起他的一生和他親身參加過的幾次戰爭,回想起俄羅斯是偉大的、富饒的,而近十年來它變得更加富饒了,他就想,難道德國人真會有力量征服俄羅斯嗎?老頭這樣一想,就被一種神經質的亢奮控制住了,他搔著被太陽曬黑的皮包骨頭的腳踝,稚氣地撅起嘴唇,對黃驃馬咂咂嘴巴,又用韁繩輕輕打它。

  奧列格的舅舅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是一個年輕的地質工作者,在煤業聯合公司參加工作的最初幾年裡,就因為在勘探方面出色的成績而受到提拔。他最生氣的是他這樣順利地開始的工作竟突然這樣令人意想不到而可怕地被打斷了。他想,德國人一定要打死他,即使不打死,他也得花不少的心思去逃避給德國人做事。他知道,在任何條件下他都不會去給德國人做事,因為他覺得給德國人做事就像用四肢爬行一樣地反常和彆扭。

  年輕的瑪麗娜舅母卻在計算,在德國人未來以前他們的生活是靠哪一些收入。在德國人未來之前,他們的生活是靠下列幾個來源: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的工資、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在丈夫(奧列格的繼父)去世後領取的撫恤金、維拉·瓦西裡耶芙娜外婆的養老金,煤業聯合公司分配給他們的房子和他們在屋旁種的菜園。現在呢,德國人來了之後,前面三項生活來源一定會被剝奪掉,其餘的幾項也可能被剝奪。她老是想起在渡口被炸死的兒童,為他們惋惜之餘,又聯想到自己的孩子,不由得就哭起來。她想起她聽到的關於德國人野蠻地調戲婦女和強姦婦女的故事,那時她就想起,她是個漂亮的婦人,德國人一定會跟她糾纏,於是她一會兒害怕,一會兒又自我安慰:她可以故意穿得普通些,並且改變髮式,也許,一切都會平安無事地過去的。

  維克多·彼得羅夫的父親,一個林務區長,知道回家之後,他們父子就會有性命之憂,因為他在區裡是以親身參加一九一八年的對德鬥爭而出名的人,兒子又是共青團員。但是當他考慮現在該怎麼辦的時候,他就覺得一籌莫展了。他知道,黨員裡面一定有人留下來組織地下鬥爭和遊擊鬥爭。但是他自己已經並不年輕,一生都在忠心耿耿地做一個普通的林務區長,並且一直認為,他這個林務區長會一直做到老死。他希望讓一子一女受很好的教育,讓他們可以自立。但是現在,當他心裡暗暗起了這樣的念頭:他的過去可能不會被人知道,他還有可能在德國人統治下繼續做林務區長,——他就感到非常煩惱和厭惡,弄得他這個魁梧有力的漢子竟想跟人打架。

  這時候,他的兒子維克多卻在為紅軍感到極度的委屈和氣憤。他從小就崇拜紅軍和它的指揮員,戰爭一開始,他就做好準備,打算作為紅軍指揮員去參戰。他在學校裡領導過軍事小組,按照蘇沃洛夫①的教導,在他的小組裡,不管下雨下雪都上軍事課和體育課。紅軍的敗退當然不能動搖它在維克多心目中的威信。但遺憾的是,他沒能及時參加紅軍去當指揮員,如果他現在是紅軍指揮員,那麼毫無疑問,它決不會陷入這般困難和淒慘的境地。至於他本人在德國人統治下的命運,維克多乾脆不去想,而是完全信賴他的父親和他的朋友阿納托裡·波波夫,因為阿納托裡無論在什麼困難場合都會想出出人意料的、絕對正確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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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蘇沃洛夫(1730—1800),十八世紀俄國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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