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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芬龐!這個女人要什麼?」一個上級軍官對一個鑲金牙、戴淺色玳瑁邊眼鏡、高大虛胖的軍士說。接著小汽車就開走了。

  這副淺色玳瑁邊眼鏡使這個党衛隊軍士的外表即使不像學者,起碼也像一個知識分子。但是當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向他提出請求,甚至試圖用德語和他談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透過這副眼鏡對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卻好像熟視無睹。他用女人般的嗓子喚來了兵士,他們並不等半小時的限期過完,就動手把病人拖到院子裡。

  他們把病人放在墊子上拖出來,或是乾脆架著胳肢窩拖出來扔在院子裡的草坪上。這時候,他們發現了醫院裡有傷兵。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自稱是市立醫院的醫生,他試圖解釋說,這都是些重傷員,已經喪失作戰能力,所以留下來由老百姓照料。但是那個軍士說,他們既然是軍人,就應該算是戰俘,馬上要把他們送到適當的地方去。於是他們就動手把那些只穿一身內衣的傷員們拖下床來,胡亂扔進卡車,一個壓著一個。

  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知道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的性情急躁,請他不要待在這裡,但是他不肯走開,一直站在走廊裡的兩扇窗子中間。他的曬黑的、發出暗色光輝的臉變成灰色的。他一直用嘴唇轉動著半段吸剩的自卷紙煙,他的膝蓋抖得厲害,使他有時要彎下身子用手去揉它。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不敢離開他,還請娜佳也等一切事情完畢後再走。娜佳看到那些纏著血污的繃帶、衣服沒有穿好的傷員被拉著走過走廊,有時簡直就在地板上拖,覺得又是可憐又是害怕。她不敢哭,可是淚水卻自然而然地從眼眶裡流出來,但是她仍舊不走,因為她更替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擔心。

  兩個德國兵拖著一個傷員走著。兩星期前,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給這個傷員動過手術,取掉一隻被迫擊炮彈片炸裂的腎臟。近幾天來這個傷員的情況已經顯著好轉,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對這次手術頗為得意。兩個兵士正拖著這個傷員在走廊裡走著,這時芬龐軍士喊了其中的一個兵士,那個兵士扔下他正拖著的傷員的腿,跑進芬龐待的病房,另一個兵士就把傷員在地上拖著走。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猛然離開牆邊,誰都來不及看住他,他已經到了那個拖著傷員的兵士身旁。這個傷員像他們裡面的多數人一樣,不管遭受多大的痛苦,都不哼一聲,但是他一看見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就說: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你看見他們的作風嗎?這哪裡是人!」

  說著就哭起來。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用德語對那個兵士說了幾句話。多半是說,這樣是不可以的。多半是說,讓我來幫忙。但是德國兵大笑起來,還是拖著傷員往前走。這時芬龐軍士從病房裡走出來,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就直沖著他走過去。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渾身顫抖。他幾乎是向軍士撲過去,聲色俱厲對他說了些什麼。這個軍士身材高大,可是虛胖,身上的黑制服都是皺褶,胸前畫著骷髏與白骨的金屬徽章閃閃發光;他啞聲對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說了些什麼,用手槍朝他臉上戳了一下。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閃開了,又對他說了幾句大概使他非常生氣的話。那時,軍士可怕地鼓起眼鏡後面的眼睛,對準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的眉心開了一槍。娜佳看見他的眉心好像癟陷下去,鮮血迸射出來,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就倒下了。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和娜佳跑出了醫院,娜佳自己都不記得,她是怎麼到家的。

  娜佳坐在那裡,仍舊像她從醫院裡跑出來的時候那樣戴著護士頭巾,穿著白罩衣。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她沒有哭,她臉色慘白,小小的顴骨燒得通紅,發亮的眼睛並沒有看見聽她講述的人。

  「聽見了嗎,野小鬼?」父親怒衝衝地對謝遼薩咳嗽著,「我真恨不得用鞭子抽你一頓。德國人進了城,你還到處亂跑。

  差一點沒把你母親急死!」

  母親哭了。

  「我為你急死了。我還以為你被打死了呢。」

  「『被打死了』!」謝遼薩突然恨恨地說,「我倒沒有被打死。可是傷員們被打死了。在上杜望納雅林子裡。我親耳聽見的……」

  他走進上房,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復仇的念頭使他全身發抖,他覺得呼吸困難了。在學校的閣樓上那樣折磨著他、使他苦惱的念頭現在找到了出路。「你們等著吧,只要天一黑!」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盤算著。任何力量都已經阻擋不住他,他一定要實現他的計劃。

  他們沒有點燈,很早就上了床,但是大夥都非常激動,誰也睡不著。要偷偷地溜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只好公開地走出去,仿佛是到院子裡去,其實卻溜進了菜園。他用手刨開一個埋著燃燒瓶的坑——夜裡用鏟子挖很危險。他聽到門響了一下,娜佳姐姐從屋子裡走出來,低低地喚了幾聲:

  「謝遼薩……謝遼薩……」

  她等了一會,再喚了一聲,後來門又響了一聲——姐姐走了。

  他在兩個褲袋裡塞了兩瓶,懷裡揣了一瓶,靠悶熱的七月的夜色掩蔽著,從「小上海」繞過城中心,再度溜進公園。

  公園裡寂靜無聲,一片荒涼。但是特別寂靜的卻是他白天破窗而入的校舍。校舍裡非常寂靜,似乎他每走一步不僅校舍裡可以聽見,甚至全城都能聽見。外面有一線朦朧的亮光射進樓梯上面高高的窗洞。謝遼薩的身形在窗上出現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一個隱伏在黑暗角落裡的人馬上會看見他,抓住他。但是他克服了恐懼,很快就到了閣樓上他的瞭望所。

  他在窗子旁邊坐了一會。現在隔著窗子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坐著只是為了緩一口氣。

  過了一會,他用手指摸到釘著窗框的釘子,拔了出來,再輕輕地取下窗框。一陣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閣樓上仍舊悶熱異常。經過校舍裡的黑暗,特別是這兒閣樓上的黑暗之後,他已經能夠辨別他前面街道上的動靜。他聽到卡車在城裡開動,看見卡車的隱約移動的燈光。已經是夜裡了,部隊還繼續川流不息地從上杜望納雅那邊開過來。在那邊的整條大路上,都可以看到卡車的燈光在黑夜裡照耀著。有幾輛卡車開足了燈光,燈光突然從山崗後面射向高處,像探照燈似的遠遠地劃破夜空。燈光不是照亮了一部分草原,就是照亮了林子裡的白色葉背朝外的樹木。

  在煤業聯合公司大廈的總入口處,軍隊的夜間活動繼續著。卡車和摩托車不斷開來。官兵們不斷進進出出,步槍和馬刺鏗鏘作聲。還聽到外國人的、刺耳的談話聲。但是煤業聯合公司的窗上都遮著黑紙。

  謝遼薩的全部感覺是那樣地緊張,他的全副精神是那樣地集中在一個目標上面,所以窗上遮著黑紙這個沒有預料到的新情況並沒有使他改變決定。他在窗子旁邊至少坐了兩個鐘頭。城裡的一切都寂靜下來。大廈旁邊的活動也停止了,但是裡面的人還沒有睡。謝遼薩這是根據從黑紙邊上透出的光線看出來的。但是後來二樓的兩扇窗子裡熄了燈,裡面的人先打開一扇窗,又打開了第二扇。謝遼薩雖然看不見那個人,但是感覺到那人是在黑暗中站在窗口。樓下一些窗子裡的燈光也熄了,這些窗子也打開了。

  「那邊是誰?①。從二樓的一扇窗裡發出了一個完全是長官口吻的聲音,謝遼薩隱約地辨得出有一個側影從窗口探出身來。「那邊是誰?」這個聲音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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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為德語。

  「梅耶中尉,上校先生①」下面一個年輕的聲音回答道。

  「換了我,是不會勸你們打開樓下的窗戶的。」上面的聲音說。

  「悶得要命,上校先生②當然,如果您禁止的話……」

  「得啦,我決不要把你們變成紅燜牛肉。你們不必變成紅燜牛肉。③」上面那個長官口吻的聲音帶笑說。

  謝遼薩雖然聽不懂德語,卻心裡怦怦亂跳地傾聽著。

  窗內的燈都熄了,窗簾拉起來了,窗子也一扇接著一扇地打開了。有時從窗裡傳出了片斷的談話聲,有人在吹口哨。有時有人劃了火柴,一霎時照亮了那人的臉、香煙和手指,過後還可以久久地看到房間深處的煙頭的光點。

  「這個國家真大,好像沒邊沒沿,看不到盡頭。④」窗口有人說,大概是對房間裡面的同伴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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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③④ 原文為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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