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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德國人都去睡了。大廈裡面和城裡的一切都寂靜了。只有在上杜望納雅那邊,還有卡車在行駛,車燈的刺眼的亮光劃破了黑夜的天空。

  謝遼薩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它跳得似乎整個閣樓都可以聽見。這裡還是非常悶熱,謝遼薩渾身都滲出汗來。

  開著窗子的煤業聯合公司大廈,沉浸在黑暗和睡夢中,朦朧地顯現在他面前。他能看見樓上樓下的黑魆魆的大開著的窗洞。是的,必須馬上動手……他揮動胳膊做了幾次試驗動作,看能夠扔多遠,並且大致地瞄準一下。

  他一來到這裡就把褲袋裡和懷裡的瓶子掏了出來,現在它們就在他身邊。他摸到了其中的一瓶,緊抓住瓶頸,瞄準了一下,用力把它扔進樓下一扇開著的窗裡。一陣耀眼的火光照亮了整個窗子,甚至照亮了煤業聯合公司和學校中間的一部分夾道,在同一刹那,聽到好像是打破電燈泡的那種玻璃碎裂聲和輕微的爆炸聲。從窗口冒出了火焰。在這一刹那,謝遼薩又把第二瓶也扔進了這個窗口,它在火焰裡爆炸了,發出猛烈的響聲。房間裡火勢已經很猛,窗框燒著了,火舌順著牆向上竄,幾乎蔓延到二樓。這個房間裡有人在拚命地大喊大叫,喊叫聲擴散到整座樓房。謝遼薩抓起了第三瓶,把它扔進對面二樓的一扇窗裡。

  他聽到瓶子碎裂的聲音,接著又看到火光冒起,強烈的火光甚至照亮了整個閣樓內部,但是這時謝遼薩已經遠遠離開窗前,到了後樓梯口。他像箭似的跑了下去,他已經沒有工夫在黑暗中找尋窗子被打破的那個教室,就奔進最近的房間,——這好像是教員休息室,——急忙打開窗子,跳到公園裡,彎著身子跑進公園深處。

  從他扔了第三瓶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公園裡奔跑為止,他一切都是按照本能去做的,恐怕未必能回憶起這一切的經過。但是現在他明白他應該臥倒在地上,靜靜地趴一會,仔細聽一下。

  他聽見有一隻小老鼠在離他不遠的草裡窸嗦地跑過。他趴在那裡看不見火光,但是從那邊街上傳來了叫喊和奔跑的聲音。他跳起來再往前跑,一直向公園盡頭那個廢井的矸石堆跑過去。

  他這樣做,是預防萬一,如果公園被包圍起來,他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從這裡跑出去。

  現在他看到有一大片火光在天空不斷擴展開來,它的紫紅的反光甚至投射到這個遠離起火地點的古老巨大的矸石堆上和公園裡的樹冠上。謝遼薩覺得自己心花怒放,飄飄欲仙。

  他渾身發抖,勉強克制住不要縱聲大笑。

  「是要給你們吃點苦頭!『賽策恩-齊-齊希!』①『施普萊辛一齊-道埃契?』②『蓋本-齊-埃特瓦斯!』③……」他懷著難以形容的得意的心情重複著他所記得的這些從學校裡德語語法課上學來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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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語「請坐!」的譯音。

  ②德語「您會說德國話嗎?」的譯音。

  ③德語「給我一點東西!」的譯音。


  火光愈來愈擴大,映紅了公園的上空,連城中心的騷動的聲音都傳到了這裡。該走了。但是謝遼薩感到有一種不可遏止的願望,要到今天他在那兒看見這個叫華麗雅·鮑爾茨的姑娘的小花園裡再去一次,——是的,他現在知道她的名字了。

  他在黑暗中輕手輕腳地溜到「木頭街」後身,翻過花園的柵欄,正打算穿過邊門走到街上,忽然聽到門口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居民們仗著德國人還沒有佔領「木頭街」,都大著膽子從家裡走出來看火。謝遼薩繞著房子走到另外一頭,悄悄地越過柵欄,走到門口。火光照亮了站在那裡的一群婦女,他認出其中有華麗雅。

  「是什麼地方起火啦?」他問,目的是讓她知道他來了。

  「大概是在公園街上……也許是學校,」一個激動的女人的聲音回答說。

  「這是煤業聯合公司起了火。」華麗雅甚至帶著幾分挑釁的口吻尖聲說。「媽媽,我要去睡了。」她說,假裝打了個呵欠,走進了邊門。

  謝遼薩本來想跟著她走,但是他聽到她鞋跟咚咚地響著跑上臺階,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第二十章

  德軍的主力:坦克部隊、機械化步兵、重炮和榴彈炮、聯絡部隊、輜重車、救護隊和工兵隊、大小兵團的司令部,一連多日經過克拉斯諾頓以及附近的城市和村莊向前移動。摩托聲嗚嗚不停地在天空和地面滾動。大片濃密的塵土彌漫在城市和草原的上空。

  在不可勝數的軍隊和大炮的這種沉重而有節奏的運動中,有著它的無情的秩序——秩序①。世界上似乎沒有一種力量能夠對抗這種勢力和它那無情的鐵的秩序——秩序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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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 原文為德語。

  有火車車廂那麼高的、裝著彈藥和糧食的卡車,還有扁扁的、大肚子的汽油車,沉重而平穩地行駛著,用巨大的車輪壓著地面。兵士們的軍裝看上去質地很好,裁制合身。軍官們都服裝漂亮。跟德國人一起來的有羅馬尼亞人、匈牙利人和意大利人。這支軍隊的大炮、坦克和飛機帶著歐洲所有廠家的商標。一個不僅僅懂得俄文的人,單是看到這些小汽車和卡車上的工廠商標就會眼花繚亂,他會感到吃驚,歐洲大多數的國家是用怎樣的生產力供應了這支德國軍隊,此刻這支軍隊正在摩托的咆哮聲中,在漫天的、迷霧般的可怕的塵土中,開過頓涅茨草原。

  連一個對軍事完全外行的小人物也會感到和看見,蘇聯軍隊在這種兵力的壓力下,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覺得是一去不返地——向東方和東南方退卻,愈退愈遠,退向新切爾卡斯克、羅斯托夫,退過靜靜的頓河,退到伏爾加河,退到庫班。有誰確實知道現在他們在哪裡……只有根據德軍的戰報和德國兵士的談話才能推測,戰事在什麼地方、在哪一條戰線上進行,也許,你的兒子、父親、丈夫、兄弟已經為保衛祖國拋卻了頭顱。

  德軍繼續經過克拉斯諾頓前進,像蝗蟲似的吃掉前面過去的部隊還沒有吃光的一切,同時,德軍進攻部隊的後勤機關,它們的司令部、供應處和後備軍,卻已經在克拉斯諾頓有計劃地、牢牢地定居下來。

  在德軍統治下的頭幾天裡,當地居民誰也搞不清,德國長官哪一些在這裡是暫駐,哪一些是常駐,城裡成立了什麼政權;誰也不知道,除了要滿足過路官兵的隨心所欲的要求之外,還要居民做些什麼。每家都是自顧自地生活,由於愈來愈意識到自己的束手無策和可怕的處境,各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適應這種可怕的新局面。

  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生活中可怕的新事件,就是在她們家裡設立著一個以馮·文采爾男爵將軍、他的副官以及頭髮和雀斑都是淺黃的勤務兵為首的德軍司令部。現在老有一個德國兵在她們門前站崗。現在她們家裡總是擠滿了德國將軍和軍官,他們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便出入,有時是有事來商談,有時只是來吃吃喝喝。滿屋子都是他們講德國話的聲音以及收音機裡的德語廣播和德國進行曲的聲響。房主人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卻被擠在那個小房間裡(隔壁廚房裡不斷燒著爐灶,使這邊悶熱得難受),還要從清早到深夜服侍這批德國將軍和軍官老爺們。

  昨天,維拉·瓦西裡耶芙娜外婆還是一個因為在村子裡工作出色而著名的人物,領個人特種退休金①的人,頓巴斯一個最大的煤業聯合公司的一個地質工作者的母親,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也是一個有名的蘇維埃幹部——卡涅夫土地部主任的寡妻,她的兒子是克拉斯諾頓一所學校的一個優秀生。昨天,她們兩個人還是大家熟悉的、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今天,她們卻得絕對地、忍氣吞聲地聽那個臉上滿是淺黃雀斑的德國勤務兵的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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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個人特種退休金是當時蘇聯社會保險機關每月發給對革命或其他方面有特殊功績者的退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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