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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劉西雅,你看,這是什麼?」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把額頭緊貼著玻璃,突然說。

  劉西雅連忙跑到窗前。在那兩幢房子左面,有一條大路穿過空地。在這條塵土飛揚的大路上,有一個很長的行列。起初劉西雅甚至不明白這是些什麼人。一群男男女女,穿著醫院的深色長衣,光著頭,在大路上拖著腿走著;有的撐著拐杖勉強一拐一拐地走著,有的連自己的腿都不大能挪動,但還用擔架抬著不知是病人還是傷員。一隊戴白頭巾、穿白罩衣的護士和穿普通服裝的男女市民背著沉重的包袱走著。這些人是從窗口望不到的那一部城區,順著大路走過來的。他們擠在兒童醫院的大門口,有兩個穿白衣的婦人試著要把大門打開。

  「這是市立醫院的病人!他們就這樣被趕出來了。」劉西雅說,「你聽見嗎?你明白嗎?」她轉過臉來對著哥哥問道。

  「我明白,我聽到了,我馬上就想到,那些病人怎麼辦?因為我在那邊住過院。你要知道,那邊還有傷員呢!」沃洛佳激動地說。

  有好一會工夫,劉西雅和母親看著病人搬家,又把她們所看到的情形輕聲告訴沃洛佳,後來,德國兵的一陣亂哄哄的談話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力。聽聲音,上等兵的房間裡大概聚集了十個到十二個人。不過是這一批走了,又來了另外一批。他們是從晚上七點鐘開始吃的,現在天已經全黑了,他們還在大吃大喝,廚房裡還在煎什麼。穿堂裡,兵士的皮鞋聲不斷來回咚咚地響著。從上等兵的房間裡傳來了碰杯聲、敬酒聲和哄笑聲。談話時而熱烈起來,時而沉寂下去,那是在上菜的時候。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帶醉意,愈來愈放肆。

  廚房裡的熱氣和油煙味鑽到房主人一家的房間裡,房間裡又悶又熱,可是她們仍舊不敢開窗。天色已經很暗,但她們好像有默契似的,沒有點燈。

  七月的漆黑的夜幕已經下垂,可是她們仍舊坐著,不去鋪床,不敢躺下。窗外的空地上已經什麼都辨不清,只有空地右面長山崗的黑黝黝的崗頂和屹立在崗頂上的區執行委員會和「瘋老爺」的房子,襯著背後比較明亮的天空,還依稀可辨。

  上等兵的房間裡唱起歌來。他們唱歌不像普通醉漢那樣,而是像吃醉的德國人那樣:唱的聲音完全一樣的低沉,而且緊張得可怕;他們拚命想唱得又低同時又響,他們的聲音甚至嘶啞了。後來他們又碰杯喝酒,喝了再唱,唱了再吃,在他們吃的時候,才算安靜了一會。

  突然,一陣沉重的皮鞋聲從門廳裡傳過來,到了房主人的房門口停下了,——走過來的人好像在門外傾聽。

  門外的人用指頭在門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打了一個不要開門的手勢,假裝她們已經睡了。接著,外面又敲了一下。幾秒鐘後,那人用拳頭在門上使勁捶了一下,門開了,一個漆黑的腦袋伸了進來。

  「有人嗎?」上等兵用俄語問。「女主人!」

  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門口。

  「您要什麼?」她輕聲問。

  「我和我的兵士們想請你們跟我們一塊吃點東西……你和魯意莎。稍微吃一點。」他解釋道,「還有那個男孩子!

  你們也可以給他帶一點東西來。稍微帶一點。」

  「我們吃過了,我們不想吃了。」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說。

  「魯意莎在哪裡?」上等兵不懂她的話,他滿身酒氣,一邊喘一邊打著飽嗝問,「魯意莎!我看見您了。」他咧著嘴笑笑說,「我和我的兵士們想請您跟我們一塊吃一點東西。再喝一點酒,要是您不反對的話。」

  「我哥哥不舒服,我不能離開他。」劉西雅說。

  「你們大概是要收拾桌子吧?走,我去幫你們收拾,我們走吧。」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大膽地拉住上等兵的衣袖,跟他一起往穿堂去,隨手把門帶上。

  廚房裡、穿堂裡和大擺筵席的房間裡,到處都彌漫著青黃色的煤煙,熏得人流淚。圓形洋鐵燈盞裡發出的朦朧的黃光好像熔化在這一片烏煙瘴氣之中,這些燈盞裡灌滿白乎乎的東西,不知是硬脂還是別的類似硬脂的東西。廚房裡的桌子上、窗臺上、穿堂衣架的頂板上、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和上等兵一起走進去的擠滿德國兵的房間裡的桌上,到處都點著這種燈盞。

  德國人把桌子搬到床邊,大夥圍桌而坐。他們緊擠著坐在床上、椅子上和凳子上,臉上有傷疤的、陰鬱的弗裡德裡赫坐在平時劈柴的木砧上。桌上放著幾瓶伏特加,桌上、桌下和窗臺上還有許多空酒瓶。桌上杯盤狼藉,堆放羊骨頭、雞骨頭、咬剩下的蔬菜和麵包皮。

  坐在那裡的德國人都不穿制服,髒襯衫的領口敞著,一個個都滿臉是汗,身上毛茸茸的,從手指到肘部都是油乎乎的。

  「弗裡德裡赫!」上等兵喊叫起來。「你怎麼坐著不動?你難道不知道應該怎樣伺候漂亮姑娘的母親!」他笑起來,笑得比沒醉的時候更露骨、更高興。周圍的人也都笑起來。

  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感到他們是在笑她,她懷疑上等兵的話要比它實際的內容壞得多;她臉色蒼白,樣子可怕,默默地把桌上的殘食掃到一只用過的空盤子裡。

  「您的女兒魯意莎在哪裡?來和我們幹一杯吧,」一個年輕兵士說,他喝得醉醺醺的,面孔通紅,兩手哆哆嗦嗦地從桌上拿起酒瓶,眼睛搜尋著乾淨酒杯。他找不到杯子,就把酒斟在自己的酒杯裡。「請她到這裡來!德國兵請她來。聽說她懂德語。讓她來教我們唱俄國歌……」

  他把拿著酒瓶的手一揮,鼓足氣力,瞪著眼,用可怕的、低沉的聲音唱起來:

  伏爾加,伏爾加,親娘伏爾加,

  伏爾加,伏爾加,俄羅斯的河……①

  他站起來,用酒瓶指揮著唱,瓶裡的酒都潑在兵士們身上、桌上和床上。黑臉的上等兵哈哈大笑起來,也跟著唱,接著大夥都用可怕的、低沉的聲音一同唱起來。

  「是啊,我們要開到伏爾加!」一個眉毛濕濡濡的大胖子德國兵嚷著,竭力要蓋過歌聲。「伏爾加是德國的河!德國的河②。應該這樣唱!」他大嚷著。接著,為了證實他的話和他本人的決心,就用力把叉子朝桌上一插,把叉子的齒都弄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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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 原文為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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