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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福明的端正的長臉上,忽然流露出有許多強烈的感情在他內心發生激烈鬥爭的痕跡,他不由斜過眼去,望瞭望另外一間上房的緊閉的房門。

  「可是你為什麼要直接來找我呢?」他壓低嗓門,恨恨地問道,他的眼睛兇狠地緊盯著謝遼薩,眼睛周圍的皺褶又恢復了無限複雜的運動。

  「伊格納特·謝苗諾維奇,不來找您,又去找誰呢?全城都知道,您是我們這裡的第一個斯達哈諾夫工作者。」謝遼薩說,當他無情地把這支毒矛朝福明刺過去的時候,他的眼睛顯得異常地天真純潔。

  「你是哪一家的?」福明問,他愈來愈慌張,也愈來愈感到驚奇。

  「我是普羅霍爾·劉別茲諾夫的兒子,你跟他很熟,他也是個斯達哈諾夫工作者。」謝遼薩愈是肯定地知道根本沒有什麼普羅霍爾·劉別茲諾夫,他的口氣也愈堅決。

  「我可不認識普羅霍爾·劉別茲諾夫。你看,我的小兄弟,」福明定了定神,兩隻長胳膊忙亂地動著。「我這裡沒有地方收留你的戰士,而且我的老婆病了,所以小兄弟,你,這個……」他的手動著,雖然不十分明顯,卻是朝大門那邊擺動。

  「您的做法相當奇怪,公民,大家都知道您還有一間屋子。」謝遼薩帶著責備的口吻說,一雙明澈、天真、大膽的眼睛直盯著福明。

  福明來不及移動,甚至來不及出聲,謝遼薩已經一步——甚至是不很急促的一步——跨到隔壁房間的門口,打開房門走進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收拾得清潔整齊,百葉窗半掩著,裡面擺著家具和幾桶橡皮樹,桌旁坐著一個穿工人服裝的人,那人生得肩膀渾圓有力,腦袋結實,頭髮剪成平頂式,一臉深色的斑點。他抬起頭來,非常鎮靜地望瞭望走進來的謝遼薩。

  就在這一刹那,謝遼薩明白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堅定剛強的好人。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他立刻感到非常膽怯起來。是的,他那顆鷹之心裡連一絲勇氣都沒有了。他膽怯到連話也說不出、動也不能動的地步。這時候,福明的臉在門口出現了,滿臉帶著怒氣和恐懼。

  「別忙,老兄,」坐在桌旁的這個陌生人,不慌不忙地對著向謝遼薩逼近的福明說。「你們為什麼不把這個受傷的戰士帶到自己家裡去呢?」他問謝遼薩。

  謝遼薩沒有吭聲。

  「你父親在這裡呢,還是已經疏散啦?」

  「疏散了。」謝遼薩漲得滿臉通紅地說。

  「母親呢?」

  「母親在家。」

  「那你為什麼不先去找她?」

  謝遼薩不做聲。

  「難道她是那種人,會不肯收留嗎?」

  謝遼薩懷著懼怕的心情點點頭。從這場戲結束的那一刻起,他在「父親」、「母親」這些詞的後面已經看到自己實在的父母,對他們說了這樣卑鄙的謊話是令人痛心和可恥的。

  但是,這個人顯然把謝遼薩的話信以為真。

  「哦,」他打量著謝遼薩,說,「伊格納特·謝苗諾維奇對你說的是實話,他不能收留那個戰士,」他沉吟著說,「但是你會找到肯收留的人。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對你說,你是個好樣的。你去找找看,會找到的。不過這件事要保密,不要隨便去找人。要是沒有人肯收,你再來找我。要是有人收留,就別來了。現在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給我,需要的時候我可以去找你。」

  這時候,謝遼薩為了自己的魯莽不得不付出對他說來是十分惱人和痛心的代價。現在他非常願意把自己的真地址告訴這個人,但是他卻只好當場想出一個腦子裡最先想到的地址。他這一撒謊,就永遠割斷了再跟這個人聯繫的可能。

  謝遼薩又到了街上。他心慌意亂,極其狼狽。毫無疑問,藏在福明家裡的那個人是一個真正的重要人物。而福明的為人起碼是不大好,這一點大概也是不用懷疑的。但是他們之間無疑地是有著聯繫。這裡面的奧妙就難以解釋了。

  第十五章

  舒爾迦在離開奧西摩興家的小房子的當天,他就到舊稱「鴿房」的克拉斯諾頓郊區去,找他從前打遊擊時的老朋友伊凡·康德拉多維奇·格納簡柯。

  這個郊區,跟克拉斯諾頓的許多區一樣,已經造起了標準式房屋,但是舒爾迦知道,康德拉多維奇還住在他私有的小木屋裡,這木屋就是使這個郊區得名「鴿房」的古老房屋之一。

  隨著敲窗聲,門口出現了一個樣子像茨岡女人的婦人。她還相當年輕,但是臉上的皮膚已經十分鬆弛,穿得雖不寒傖,但是不修邊幅。舒爾迦說,他是路過這裡,想看看康德拉多維奇,如果可能,他想請老頭出來跟他談談。

  舒爾迦和康德拉多維奇,就在這座小屋後面的草原上會面了。那一天還聽得見遠方隆隆的炮聲,他們走到窪地裡,免得在高處被人看見。

  康德拉多維奇,是有權自認為頓涅茨礦山創始者的那幾代礦工的後裔。他的祖父、父親——烏克蘭來的移民、還有康德拉多維奇本人,都是建設頓巴斯的真正的血統礦工,是礦工的榮譽和傳統的保持者,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他們組成了礦工近衛隊,使德國干涉軍和白匪在頓巴斯一碰到他們,就遭到失敗。

  這也就是同自己的井長瓦爾柯以及謝夫卓夫一同炸毀新一號井的那個康德拉多維奇。

  在草原的這塊窪地裡,在已經西斜的夕陽下,他和舒爾迦進行了下面的談話。

  「康德拉多維奇,你知道我來找你幹什麼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猜得著,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

  康德拉多維奇憂鬱地說,他並不望著舒爾迦。

  草原上一陣微風吹進窪地,把老頭的打滿補釘的老古董短上衣的下擺吹得歪到一邊。那件上衣穿在老頭的乾癟的身上,好像是掛在十字架上一樣。

  「我是留在這裡工作的,像一九一八年一樣,所以我來找你。」舒爾迦說。

  「我的整個生命都是你的,這你是知道的,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康德拉多維奇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眼睛並不望著舒爾迦,「但是我不能讓你住到我家裡,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

  康德拉多維奇的話完全出人意料,使人難以相信,舒爾迦聽了不知怎樣回答,只好不作聲。康德拉多維奇也不作聲。

  「康德拉多維奇,你是不讓我住到你家裡去,我這樣理解你的話對嗎?」舒爾迦輕輕地問,他不敢望著老頭。

  「我不是不讓,我是沒有辦法。」老頭沉痛地說。

  他們就這樣談了一會,彼此誰也不望著對方。

  「你不是表示過同意的嗎?」舒爾迦問,他心裡的怒火沸騰起來。

  老頭垂下了頭。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同意的是什麼?」

  老頭不作聲。

  「你可明白,你這等於是出賣我們嗎?」

  「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老頭非常低沉地、沙啞地、完全像嘶喊似地叫起來,聲音裡帶著威脅的調子。「不要把話說得這麼絕。」

  「我怕什麼?」舒爾迦恨恨地說。他的充滿血絲的牛眼直盯著康德拉多維奇的乾癟的臉和稀稀拉拉的、好像拔過似的、被香煙熏黃的鬍子。「我怕什麼?再沒有什麼比我聽到的話更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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