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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對,這是一個辦法。」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說,他望瞭望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的孩子們,臉上毫無笑容。

  他先看看謝遼薩,再看看維佳,然後又看看謝遼薩,仿佛知道他是頭兒。維佳懂得這一瞥的意義,但是毫不生氣,因為他也知道謝遼薩是頭兒,而且要謝遼薩做頭兒,他是以謝遼薩感到自豪的。

  娜佳陪著一個矮小的婦女走進了辦公室。她年紀大約二十七八,但是樣子卻像小孩,因為她的小臉、小手和小腳都給人一種稚氣、溫柔和豐滿的感覺,這在婦女身上往往會使人產生錯覺,以為她的性格也是如此。當初,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的父親不讓她繼續在醫學院求學的時候,她就是靠這雙胖胖的小腳從克拉斯諾頓步行到哈爾科夫。她曾經靠這雙胖胖的小手做針線活和洗衣服,掙錢去求學,後來,父親去世之後,她也就是靠這雙小手負擔起一家八口的生活;如今,這個家庭的成員有的在作戰,有的在別的城市工作,有的進了學校,她也就是靠這雙小手大膽地來做連年紀比較大、經驗比較豐富的男醫生都不敢做的手術。在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的孩子般的胖胖的小臉上,那雙眼睛裡的那種正直、剛強、鐵面無私、實事求是的表情,會使一個全國性機關的總務主任都為之羡慕不置。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站起來迎接她。

  「您不用操心,我都知道了,」她說,一面把圓滾滾的雙手放到胸前,這種姿勢跟她眼睛裡那種公事公辦、實事求是的表情以及她的非常準確、甚至有些乾巴巴的談吐,是非常不協調的。「我都知道了,這辦法當然有理,」她說。她對謝遼薩和維佳望了一下,神態之間毫不流露出她個人對他們的看法,但是這裡面也露出一種實事求是的表情,打量著是否可以利用他們。然後她又對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望了一眼。「那麼您呢?」她問。

  他馬上懂得了她的意思。

  「我最好能作為一個本地的醫生留在你們醫院裡。這樣,在任何條件下我都可以照顧他們。」大家都懂得,他所說的「他們」是指傷員。「這樣行嗎?」

  「行。」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說。

  「你們醫院裡不會有人出賣我吧?」

  「我們醫院裡不會出賣您。」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把兩隻胖胖的手放在胸前,說道。

  「謝謝,謝謝你們。」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第一次眼睛裡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指有力的大手,先後跟謝遼薩和維佳握手。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謝遼薩說,他的堅定的、淺色的眼睛直望著醫生的臉,那神情仿佛是說:「不管您和大夥對我的話有什麼看法,可是我仍舊要說出來,因為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請您記住,您永遠可以信賴我和我的同伴維佳·魯基揚慶柯,永遠可以。您可以通過娜佳和我們聯繫。我還要代表我自己和我的同伴維佳·魯基揚慶柯對您說:您的行動,您在這種時候留在傷員身邊的行動,我們認為是崇高的行動。」謝遼薩說,他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謝謝你們,」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非常嚴肅地說,「你們既然提到這一點,那我也要這樣對你們說:一個人,不管他幹的是什麼職業,是哪一行,在他的一生中都可以碰到這種情況,那時他不僅可以、而且應當離開那些依靠他、受他領導、或是對他寄予希望的人。是的,可能發生這種情形,他撇下他們走掉反而更為相宜。這是最高的權宜之計。我再重複一遍,不管哪一種職業的人,甚至統帥和政治領袖,都是如此,只有一種職業除外,那就是醫生,特別是軍醫。軍醫一定要跟傷員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一種需要可以高出這種義務。甚至軍紀、命令都可以違犯,如果它們是跟這種義務相抵觸的話。即使方面軍司令員下令叫我離開,丟下這些傷員不管,我也不會服從。但是他絕不會說這樣的話……謝謝,謝謝你們。」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說,他在孩子們面前低下他的仿佛是銅鑄的、臉上閃著黑光的灰白的頭,深深鞠了一躬。

  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默默地把胖胖的小手放在胸口,她的注視著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的實事求是的眼睛裡,露出了莊嚴的表情。

  在前廳裡舉行的會議上,擬出了一個行動計劃。參加會議的只有謝遼薩、娜佳、魯莎大嬸和維佳。這是最近四分之一世紀中最短的會議,因為它一共只佔用了孩子們脫掉白罩衣所需的時間。接著,孩子們已經克制不住,就像子彈般飛出了醫院,迎著七月正午的令人難忍的陽光跑出去。一種說不出的喜悅,為自己和為人類的自豪感,以及不可壓抑的、要活動的渴望,在他們心裡幾乎要滿溢出來。

  「這才是好樣的,這才是好樣的!是嗎?」謝遼薩激動地望著自己的朋友,說道。

  「誰說不是。」維佳眼睛霎了霎,說。

  「我現在去打聽一下,藏在伊格納特·福明家裡的那個人是誰!」謝遼薩突然這樣說,這跟他們的感受和談話毫無明顯的聯繫。

  「你怎麼個打聽法?」

  「我去請他收留一個傷員。」

  「他會出賣的。」維佳非常肯定地說。

  「你以為我會對他說實話!我不過是要到他的屋子裡看看。」謝遼薩狡猾而高興地笑起來,眼睛和牙齒閃閃發光。他一心一意地想著這個念頭,所以他知道它一定會實現。

  他來到遠離市場的「上海」近郊,到了福明的土房門口。福明窗下那些肥碩的、有篩子那麼大小的向日葵,都垂著頭。

  謝遼薩敲門敲了好半天,裡面卻沒有人答應。他猜想裡面的人一定打算隔窗看清他的臉,所以他故意緊靠著門,不讓裡面看見。最後門打開了。福明一手仍舊抓著門把手,另一隻胳膊抵著門框。他像蚯蚓一樣,又細又長;他低著頭,一雙深藏在許多各式各樣的皺褶裡的灰色小眼睛懷著真正的好奇望著謝遼薩。

  「謝謝您。」謝遼薩說,接著就泰然從福明抵著門框的胳膊下面鑽過去,好像給他開門正是為了讓他進去。福明甚至來不及驚奇,連忙跟著他趕過來,這時他已經不僅到了門道,而且打開了通上房的門。

  「對不起,公民。」謝遼薩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進了上房,他溫順地對著福明一鞠躬。福明站在他面前,穿著方格子的上衣和褲子,褲腳塞在擦得雪亮的小牛皮長統靴裡,背心上有一條沉甸甸的鍍金錶鏈垂在肚子上。他個子瘦長,那張端正冷酷的長臉上終於露出了驚訝的、甚至有點發怒的表情。

  「你要幹嗎?」福明把稀疏的眉毛一抬,問道。他眼睛周圍許多各式各樣的皺褶就非常複雜地活動起來,仿佛要舒展開來似的。

  「公民!」謝遼薩激昂慷慨地說,「公民!請救救一個受傷的戰士吧!」他採取了法蘭西革命時代國民議會議員的姿態,這使他自己和福明都感到很突然。

  福明眼睛周圍的皺褶霎時間停止活動,注視著謝遼薩的眼睛也像木偶的眼睛那樣呆住了。

  「不,受傷的不是我。」謝遼薩說,倫明白了福明為什麼會變得這樣目瞪口呆。「戰士們撤退了,就讓一個傷員留在大街上,就在市場旁邊。我和孩子們看見了,所以直接來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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