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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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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康德拉多維奇抬起頭來,用骨骼粗大的手抓住舒爾迦的胳膊肘,他的手指甲是黑的,殘缺不全。「你相信我嗎?」他悲痛地、低沉地問,聲音壓得不能再低。 舒爾迦想說什麼,可是老頭抓緊他的胳膊肘,刺人肺腑的深陷的眼睛凝望著他,幾乎是哀求著說: 「等一等……你聽我說……」 他們現在是四目相對了。 「我不能讓你住到我家來,因為我怕我的大兒子。我怕他出賣你。」老頭把臉湊近舒爾迦的臉,用沙啞的低音說道。 「你記得嗎,一九二七年你曾到我們家來過?那是你最後一次到我們家來,那時我和我的老伴在慶祝我們共同生活的二十五周年,也就是我們的銀婚紀念。你大概不會記得我所有的孩子,而且你也沒有這種義務,」老頭笑了一下,「可是我的大兒子你應該在一九一八年就記得他……」 舒爾迦沒有作聲。 「他走上了邪路,」康德拉多維奇用沙啞的低音說。「他在一九二九年就已經缺了一隻手,你記得嗎?」 舒爾迦依稀記得一九一八年他在康德拉多維奇家裡看見過一個半大的男孩子,愁眉苦臉,行動遲緩,不愛說話。但是到了一九二九年,在康德拉多維奇家裡圍繞著舒爾迦的那些年輕人裡面,誰是當年的那個少年,他們裡面誰缺了一隻手,這些他已經不記得了。他驚奇地發覺,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差不多都不記得了。大概,他那時去看康德拉多維奇是有些礙於情面,所以那天晚上的情形就和許多類似的、跟另外一些人一塊、在另外一些場合,也是礙於情面而去度過的晚上一樣,被遺忘了。 「他的手是在魯幹斯克工廠裡軋斷的……」康德拉多維奇說的是伏羅希洛夫格勒的舊稱,根據這一點,舒爾迦明白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回家靠我們過活。讓他念書已經嫌晚,而且當時我們也沒有想到這一點,合適的、他幹得了的職業他又找不到,於是他就走上了邪路。他開始用父親的錢,那就是用我的錢喝酒。我呢,也可憐他。誰也不肯嫁他,因此他喝得更厲害。到一九三〇年,你剛才看見的那個活寶纏住他,跟他結了婚,後來他們那裡就出現了些不乾不淨的事。她好像成了個賣私酒的,他們還投機倒把,——我對你是十分坦白的,——他們連贓物都可以收買。起初我是姑息他,後來又怕丟臉。我和老太婆就拿定了主意,我們決不聲張。我們真的保持沉默。甚至在親生的孩子們面前也是保持沉默。現在我們也是保持沉默……在蘇維埃政權下他受過兩次審訊,——應當審訊那個臭婆娘,可是他每次都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攬。唔,你知道,法官們都知道我是個老遊擊隊員,有名的採煤工人,一個有名的人,所以第一次把他訓了一頓,第二次是緩刑。可是他卻一年比一年更壞。你相信我嗎?我怎能讓你住到我家裡來呢?為了把房子弄到手,他甚至可以把我和老太婆都出賣!」康德拉多維奇慚愧地扭過臉去,不敢看舒爾迦。 「你既然知道這一點,怎麼還會表示同意的呢?」舒爾迦激動地說,他望著康德拉多維奇的像刀那樣瘦削的臉,不知該不該相信他。他突然絕望地發覺,自己心裡已經沒有了譜,不知道在他所處的情況下,對哪些人可以相信,對哪些人不能相信了。 「但是我怎麼能拒絕呢,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康德拉多維奇聲音裡含著苦惱說,「你只要想一想,我伊凡·格納簡柯,竟會拒絕。多麼可恥!你要知道,那一次的談話是在什麼時候啊?他們是這樣說的:『也許不需要,如果需要,你同意嗎?』他們仿佛在檢查我的良心,我怎麼能忽然提起兒子的事。那樣一來,我自己好像在逃避責任,又要害兒子坐牢。說什麼他總是我的兒子啊 !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老頭突然萬分絕望地說,「我整個人都屬你,隨你怎麼支配都成。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到死也不會洩露,死,我並不怕。你可以支配我像支配你自己一樣。我可以給你找個地方躲藏,我認識人,我可以找到可靠的人,你儘管可以相信我。我當時在區委就是這麼想的:我本人準備去幹一切,可是我兒子的事,我作為一個非黨員,沒有必要向區委說明,就是說,我可以問心無愧……我主要是要你相信我……住的地方我是可以給你找到的。」康德拉多維奇說,他沒有發覺在他的聲音裡竟露出了討好的語調。 「我相信你,」舒爾迦說。但他說的並不完全是真話:他既相信又不相信。他在疑惑不定。他這樣說,無非因為這對他比較合適。 老頭的臉忽然整個變了樣,他頓時泄了氣,垂下了頭,呼哧呼哧地呼吸著,半天沒有出聲。 舒爾迦望著他,心裡在琢磨康德拉多維奇對他說的這一番話,不住掂著這些話的分量。當然,他知道康德拉多維奇是自己人。但是他不知道康德拉多維奇在整整十二年裡,而且是在國內完成著十分巨大事業的這些年頭裡,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康德拉多維奇對當局隱瞞了兒子的罪狀,甚至在生活最重要的關頭隱匿他,而且在可能利用他的房子做地下工作和德國人進行鬥爭這樣的大事上都撒了謊——這一切加重了天平的一頭,表示對他不能完全信任。 「你先在這裡坐一會或是躺一會,我去給你拿點吃的來,」康德拉多維奇沙啞地低聲說,「然後我馬上到一個地方去,我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妥當。」 有一刹那的工夫,舒爾迦差點接受了康德拉多維奇的建議,但是內心的聲音立刻告訴他,不應該為感情所動。他認為這不僅是小心謹慎的呼聲,而且是生活經驗的呼聲。 「你何必去奔走,我心目中可住的地方不止一處,我會找到地方。」他說,「至於吃,那倒不著急:要是那個鬼婆娘跟你兒子想出什麼壞主意,那就更糟了。」 「你當然更清楚,」康德拉多維奇傷心地說,「不過你千萬別對我這個老頭失望,我對你還有用。」 「這我知道,康德拉多維奇。」舒爾迦這樣說,無非是為了安慰安慰他。 「你要是相信我,就請你告訴我你要去找什麼人。我可以順便告訴你,那個人好不好,值不值得去找他,萬一有事,我也好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你……」 「要我告訴你我到哪裡去,我沒有權這樣做。你自己是老地下工作人員,你總知道要保密,」舒爾迦調皮地笑著說,「我要去找的人,是我知道的人。」 康德拉多維奇心裡想說:「我不也是你知道的人嗎?可是你瞧,你知道的到底有多少呢,所以現在你還是跟我商量商量的好。」但是他不好意思對舒爾迦這樣說。 「你當然更清楚。」老頭陰鬱地說,他最後明白了舒爾迦並不相信他。 「好,康德拉多維奇,該走啦!」舒爾迦裝出高興的樣子說。 「你當然更清楚。」老頭沉思著又說了一遍,他並不看著舒爾迦。 他本來要帶舒爾迦經過他的屋子走到街上去。但是舒爾迦止住腳步,說: 「你還是帶我走小路出去吧,不然又要被你那個……寶貝看見。」他幹獎了一聲。 老頭想對他說:「你既然知道秘密活動的規則,你就該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就該怎麼出去,——誰會想到你來找格納簡柯老頭是為了地下工作呢。」但是他知道人家不相信他,說也無益。於是他就順小路把舒爾迦領到旁邊的一條街上。走到那邊一個小煤棧旁邊,他們站下了。 「再見,康德拉多維奇,」舒爾迦說,他的心痛得像刀紮似的,還不如躺進棺材倒舒服些。「我還會來找你的。」 「那就隨你的便了。」老頭說。 舒爾迦沿街走去,乾癟、長腿的康德拉多維奇還站在這個小煤棧旁邊,久久目送著舒爾迦;式樣古老的短上衣穿在他身上,就像掛在十字架上一般。 這樣,舒爾迦就向自己的死亡邁出了第二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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