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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他隨手輕輕地掩上門,四下張望了一下,就溜進了小貯藏室;幾秒鐘後又拿著鏟子出來。雖然是一片漆黑,可是他在自己家裡是熟門熟路,所以不多一會兒已經到了菜園裡,到了沿著籬笆生長的一排黑魆魆的槐樹叢旁邊。

  他在兩棵槐樹中間挖了一個相當深的坑——土很松——從褲袋和上衣口袋裡掏出幾個小型手榴彈和兩支裝著子彈的勃朗寧手槍,放在坑底。這些東西每一件都分別用布包著,他也仍舊原封不動地把它們放下去。後來他用土把坑填滿,又用手把土弄平,等早上太陽出來,就可以把土曬乾,消滅他工作的痕跡。他掀起衣服的下擺仔細地把鏟子揩乾淨,回到院子裡把鏟子放好,然後再去輕輕地敲門。

  通過道的上房的門閂響了一下,母親——根據沉重的腳步聲他聽出來是她——在泥地上曳著光腳,走近門口。

  「誰?」她的還帶睡意的聲音驚惶地問道。

  「開門。」他輕聲說。

  「我的天哪!」母親激動地輕聲說。可以聽到她激動得手直哆嗦,摸不到門鉤。最後門總算打開了。

  謝遼薩跨進門檻,在黑暗中聞到母親的剛剛醒來的身上發出的熟悉的暖氣,就抱住這個親愛的胖大的身子,把頭貼在她的肩上。他們就這樣默默地摟抱著在過道裡站了一會。

  「你跑到哪兒去啦?我們以為你不是撤退就是被打死了。大家都回來了,可就是沒有你。至少也該讓人捎個口信,說你怎麼樣了。」母親低聲埋怨說。

  幾個星期以前,像本州其他各區一樣,謝遼薩跟許多婦女和少年也從克拉斯諾頓被派到通往伏羅希洛夫格勒的要衝去挖壕溝和建築防禦工事。

  「我在伏羅希洛夫格勒耽擱了一陣。」他用平常的聲音說。

  「別嚷……你要把爺爺吵醒了。」母親生氣地說。她管自己的丈夫,謝遼薩的父親,叫爺爺。他們有十一個孩子,已經有了幾個像謝遼薩那麼大的孫子。「他會揍你一頓 !」

  謝遼薩把這種責備只當耳邊風:他知道父親已經再也不會揍他。父親是一個老採煤工,有一次,在阿爾馬茲車站的安年礦山,被一輛脫鏈的煤車險些撞死。當時老頭的身體特別強壯,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後來還幹了不少地面工作,但是近幾年來他的身子完全彎了,幾乎不能行動,甚至坐著的時候都要在胳肢窩下撐一根特制的、釘著軟皮墊的拐杖,因為腰杆已經完全支持不住他的身體了。

  「你想吃東西嗎?」母親問。

  「想是想,可是沒有勁兒,只想睡覺。」

  謝遼薩踮起腳尖穿過父親在打鼾的房間,走進上房,他的兩個姐姐——帶著一歲半的孩子、丈夫在前線的達莎和他心愛的小姐姐娜佳——睡在裡面。

  除了這兩個姐姐,在克拉斯諾頓還有一個姐姐菲尼亞。她帶著孩子們單獨住,她的丈夫也在前線。至於迦夫利拉·彼得羅維奇和亞力山德拉·瓦裡耶芙娜其餘的孩子們,都已經分散到全國各地,獨立生活了。

  謝遼薩走進兩個姐姐睡的這間悶熱的上房,摸到床前,脫下衣服隨便一扔,身上只剩一條褲衩,也不管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有洗澡,就躺在被子上面。

  母親在泥地上曳著光腳走進上房,一隻手摸到他的粗硬的鬈髮,另一隻手就把一大塊麵包頭塞到他嘴邊。麵包是家裡烘的,新鮮、噴香。他抓住麵包,很快地吻了吻母親的手,也顧不得疲倦,就大口大口地嚼著這塊好吃的小麥麵包,銳利的眼睛興奮地朝黑暗中望著。

  卡車上的這個姑娘是多麼不平凡啊!那樣的性格!還有那樣的眼睛!但是她不喜歡他,這是事實。要是她能知道他這幾天的經歷和體驗就好啦!要是可以把這件事哪怕跟世界上的一個人談一談也好!但是到了家裡是多麼好啊,躺在自己的床上,在舒適的上房裡,跟親人在一起,嚼著母親親手烘的這塊噴香的小麥麵包,又是多麼美啊!似乎,他一倒在床上,就會睡得像死人一樣,至少睡它兩天兩夜,但是如果不讓一個人知道他的經歷,他是睡不著的。要是那個梳兩條辮子的姑娘知道就好啦!不,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她是對的。天曉得這是誰家的姑娘,是什麼樣的人!或許,他明天可以把這一切都告訴斯巧巴,順便向他打聽那個姑娘是誰。但是斯巧巴是個快嘴。不,他只能把這一切告訴維佳·魯基揚慶柯,要是他沒有走的話。但是幹嗎要等到明天,現在不就可以把一切都講給娜佳姐姐聽嗎!

  謝遼薩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手裡拿著麵包到了姐姐床邊。

  「娜佳……娜佳……」他坐在姐姐床邊,用手指推推她的肩膀,輕輕地喊道。

  「啊?……什麼事?……」她半睡半醒,吃驚地問。

  「噓……」他把自己的沒有洗過的手指放在她的嘴上。

  但是她已經認出了他,急忙爬起來,用溫暖的光膀子摟住他,在他的耳朵上吻了一下。

  「謝遼薩……你還活著……親愛的小弟弟……你還活著……」她幸福地喃喃說著。看不出她的臉,但是謝遼薩想像她的臉上一定帶著幸福的微笑,小小的顴骨睡得紅撲撲的。

  「娜佳!我從十三號起就沒有睡過覺,從十三號早上到今天傍晚一直都在作戰。」他激動地說,一邊在黑暗中嚼著麵包。

  「啊,你……」娜佳輕聲叫起來,她摸摸他的手,穿著睡衣就盤腿坐在床上。

  「我們的人全部犧牲了,可是我跑出來了……我走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全部犧牲,還有十五個人,可是上校說:『你走吧,你何必把一條命送掉。』他自己已經渾身是傷,臉上、手上、腿上、脊樑上,全都包紮著,全都是血。他說:『我們反正是要犧牲的,可是你何必呢?』所以我就走了……我想,現在他們已經全部犧牲了。」

  「啊呀,你……」娜佳驚駭地輕聲說。

  「在離開之前,我拿了一把工兵用的鏟子,把死人身上的武器收集攏來,送到上杜望納雅後面的小壕溝裡,那地方有兩個土墩,左面有一座小樹林,很容易認。我收集了步槍、手榴彈、手槍、子彈,把這些都埋好了才離開。上校吻了我,對我說:『你記住我的名字——索莫夫。索莫夫,尼古拉·巴夫洛維奇。等德國人走了,或是你見著我們的人的時候,你寫封信給高爾基城的軍事委員部,讓他們通知我的家屬或是有關的人,就說我已經光榮犧牲……』我說……」

  謝遼薩不作聲了,好一會工夫他抑制住呼吸,吃著被淚水沾濕弄鹹的麵包。

  「啊,你……」娜佳啜泣著。

  是的,她的小弟弟一定忍受了很大的痛苦。她已經不記得,他在七歲以後什麼時候曾哭過——他是個硬骨頭。

  「你怎麼會跟他們在一塊的?」她問。

  「就是這麼碰上的,」他又興奮起來,連腳一齊上了姐姐的床。「我們的防禦工事剛要築好,我們的部隊就已經撤退過來,在那兒防守。全部克拉斯諾頓人都回家了,我就請求一個上尉連長把我編進連裡。他說:『沒有團長批准我做不了主。』我說:『幫幫忙吧。』我就拚命地請求,還有一個司務長支持我。戰士們都在笑,可是他說什麼也不答應。我們在爭論的時候,德國人開始炮轟了。我跑進了戰士們的掩蔽部,他們愛惜我,一定要等天黑才放我走。等到夜裡他們叫我離開,可是我只爬出了掩蔽部,仍舊趴在壕溝後面。早上德國人來進攻,我又回到壕溝裡,從一個被打死的戰士身上取下步槍,跟大夥一起射擊起來。有好幾個晝夜,我們不斷擊退進攻,已經沒有人趕我走了。後來上校也認出了我,他說:『我們是必死無疑,否則的話,我們一定把你編進隊伍,可是,我捨不得你,你還應該活下去。』後來他笑著說:『你就把自己算做個遊擊隊員吧。』這樣,我就跟他們一起,差不多撤退到上杜望納雅。我看見弗裡茨①,就像現在看見你這麼近,」他壓低聲音,噝噝地說。「我親手打死了兩個……也許還不止,不過這兩個——我親眼看見是我打死的。」他撇了撇薄薄的嘴唇說,「現在,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被我看見,我就要殺死他們,我就要殺了這批壞蛋。你記住我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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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裡茨是德國人的普通名字,常用來代表德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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