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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華麗雅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她帶著超然的冷淡的神氣望著他;只要她不是單獨的時候,她臉上總帶著這種神氣。

  「這是什麼車?」小夥子湊近她的臉,低聲問道。

  現在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的頭髮有點鬈曲,大概很硬,有點向前翹的薄嘴唇顯得很有力,又有點粗野——嘴唇裡面似乎有些腫。

  「怎麼?給你預備的車子不中你的意嗎?」華麗雅也冷冷地低聲回答。

  他笑了笑。

  「我的車子在大修,可是我累得要命,所以……」他擺了擺手,好像是說:「我根本無所謂。」

  「對不起,臥鋪都客滿了。」華麗雅說。

  「我有六天六夜沒有合眼,再熬個把鐘點沒有關係,」他並沒有生她的氣,親切而坦率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他迅速地環視著他的視野所能看到的一切,打算看清楚黑暗中的人臉。

  車身一路顛簸著,華麗雅和這個小夥子有時不得不抓住車沿。華麗雅的手有一次落到他的手上,她馬上把手縮了回來。小夥子抬起頭來,仔細望瞭望她。

  「是誰睡在這兒?」他把臉湊近斯巧巴的兩面擺動的白頭。

  「斯巧巴·薩方諾夫!」突然他不是用耳語,而是大聲說道,「我現在知道這是什麼車子了。是高爾基學校的嗎?你們是從別洛沃德斯克區開出來的吧?」

  「你怎麼認識斯巧巴·薩方諾夫的?」

  「我們是在峽谷的小溪旁邊認識的。」

  華麗雅還等著下文,可是小夥子卻不往下說了。

  「你們在峽谷的小溪旁邊幹什麼?」她問。

  「捉蛤蟆。」

  「捉蛤蟆?」

  「正是。」

  「幹什麼用?」

  「起初我以為他捉蛤蟆是為了釣鯰魚,哪知道他是捉來解剖的!」小夥子大笑起來,對斯巧巴的怪誕行動抱著公然的嘲笑。

  「後來呢?」她問。

  「我勸他去釣鯰魚,我們就在夜裡去釣。我釣到兩條,一條小的,斤把重,另外一條還不錯;斯巧巴什麼也沒有釣著。」

  「後來呢?」

  「我勸他一清早跟我去洗澡,他聽了我的話,可是從水裡爬出來的時候渾身發青,他說:『可把我凍壞了,就像一隻去了毛的公雞,耳朵裡都灌滿了冷水!』」小夥子的鼻子裡嗤了一聲,「我就教他怎樣立刻使身體暖和,怎樣把耳朵裡的水倒出來。」

  「這是怎麼個弄法?」

  「你只要按住一隻耳朵一隻腳跳,嘴裡喊著:『卡傑林娜好寶貝,把我耳朵裡的水弄出來!』然後按住另外一隻耳朵,再這麼叫。」

  「現在我明白你們是怎麼交起朋友來的了。」華麗雅微微動了一下眉毛,說道。

  但是他不懂得她的話裡帶刺。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朝前面的黑暗中望了一下。

  「你們遲了一步。」他說。

  「為什麼?」

  「我想,不是今天夜裡,就是明天早上,德國人就要開進克拉斯諾頓。」

  「德國人來了又怎麼樣呢?」華麗雅問。

  不知她是要試探試探這個小夥子呢,還是要表示她不怕德國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這樣說有什麼用意。他抬起坦率大膽的淺色眼睛望瞭望她,又垂下眼皮,什麼也沒有說。

  華麗雅心裡突然感到對他有一種敵意。說也奇怪,他好像也感到了,就和解地說:

  「那就沒有地方好逃了!」

  「可是為什麼要逃呢?」她故意要氣氣他。

  但是他堅決不願意跟她把關係弄僵,所以又和解地說:

  「那倒是真的。」

  其實他只要爽爽快快地說出自己的姓名來滿足她的好奇,他們的關係也許馬上就可以搞好。但是,他也許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也許是不願意說出自己的姓名。

  華麗雅自尊地沉默著,他卻開始打起盹來,但是只要車子一跳,或是華麗雅有意無意地一動,他總抬起頭來。

  克拉斯諾頓近郊的建築物在黑暗中出現了。還沒到公園,在第一過道口附近,卡車就放慢速度。過道口沒有人守護,攔路竿都豎立著,路燈也沒有開。車子在橋板上開過,隆隆地響起來,鐵軌發出鏗鏘的聲音。

  小夥子突然精神抖擻,他在腰裡,在那件隨隨便便套在鈕扣脫落的髒軍便服上的短外衣底下摸了摸什麼東西,一邊說道:

  「我可以從這裡走回去……謝謝你們的好意。」

  他欠起身來,華麗雅覺得他的短外衣的口袋和褲袋都是鼓鼓的,裡面好像放著什麼沉重的東西。

  「我不願意叫醒斯巧巴,」他又把含笑的大膽的眼睛湊近華麗雅,說,「等他醒了,請告訴他,就說謝爾蓋·邱列寧請他去玩。」

  「我不是郵局,也不是傳呼電話。」華麗雅說。

  謝爾蓋·邱列寧的臉上露出了真正痛心的表情。他痛心得找不出話來回答。他的嘴唇似乎腫得更厲害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跳下車,在黑暗中消失了。

  華麗雅因為自己這樣刺痛了他,突然感到難受起來。最遺憾的是,她對他這樣說了之後,她的確已經不能再把這一切告訴斯巧巴,並且無法糾正自己對待這個來也突然、去也突然的勇敢青年的不通情理的態度了。因此,他的模樣和那雙大膽的、含笑的、在她出口傷人之後變得悲哀的眼睛,還有那兩片仿佛腫起來的薄嘴唇,就牢牢地銘刻在她心上。

  全城都沉浸在黑暗中。任何地方——無論在窗上,在礦井的放行亭裡,在過道口——都看不見一線燈光。空氣涼爽起來,可以明顯地聞到從還在冒煙的礦井裡飄出來的微燃的煤塊的氣味。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特別感到異樣的是:聽不到來自礦區和鐵路支線上的慣常的勞動的噪音。只有狗在吠叫。

  謝遼薩①·邱列寧用貓兒那樣毫無聲息的腳步迅速地順著鐵路支線走近平時做市場的大片空地。他繞過空地,溜過李方查的像蜂巢似的粘在一塊的、周圍是櫻桃園的黑魆魆的房子,悄悄地走到自家的房子前面。在周圍那些沒有刷白的、草頂土牆的小棚子的襯托下,這所房子顯得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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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謝遼薩是謝爾蓋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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