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法捷耶夫 > 青年近衛軍 | 上頁 下頁
二六


  在這本劃了格子的練習簿裡還可以讀到許多其他的東西。一般地說,若拉非常整潔、有條理,他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各方面都喜歡整齊和紀律。

  在所有這些日子裡,他們白天黑夜地忙著辦理學校、俱樂部和保育院的疏散工作,同時嘴巴一刻不停地熱烈談論著第二戰場、詩《等著我》、北海的航道、影片《燦爛的生活》、科學院院士李森科的著作、少先隊運動的缺點、倫敦西科爾斯基①政府的古怪的態度、詩人施巴巧夫、電臺播音員列維丹、羅斯福和邱吉爾等等。只有在一個問題上他們的意見是分歧的:若拉認為閱讀書報要比在公園裡追求姑娘們有益得多,可是萬尼亞說,就他本人來說,如果他不是這樣近視,他還是要追求的。

  --------
  ①西科爾斯基(1881—1943),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流亡英國的波蘭政府總理,對蘇態度搖擺不定。

  萬尼亞和哭哭啼啼的母親、姐姐、父親告別。父親儘管氣憤地喘息著,喉嚨裡咯咯地響著,竭力不望著兒子,最後還是給他劃了十字,突然用焦幹的嘴唇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在這時候,若拉就勸他,他既然弄不到大車,那麼到奧西摩興家裡去也無益。但是萬尼亞說,他曾答應過托裡亞·奧爾洛夫,所以應該去一下把事情說清楚。

  他們把背包朝肩膀後面一甩,萬尼亞朝床頭他心愛的角落裡投了最後的一瞥。那裡掛著哈爾科夫烏克蘭出版社印行的、畫家卡爾波夫畫的普希金石印像,擺著一個書架,放在顯著地位的是普希金文集和列￿格勒蘇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時代的詩人們的幾卷小開本詩集。萬尼亞對這一切望了一眼,誇張地用急遽的動作把帽子扣得低低的,幾乎壓在眼睛上,就和若拉一同去看沃洛佳去了。

  沃洛佳半躺在床上,他穿著白汗衫,蓋的被單褪到腰部。床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繼電器防護》,大概他今天早上還讀過。

  為了不妨礙打掃房間,各種各樣的工具、一卷卷的電線、自製的電影攝影機和收音機零件都胡亂堆在床後靠窗的角落裡——沃洛佳熱中于發明,他夢想將來做個飛機設計師。

  沃洛佳最要好的朋友,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外號叫「雷響」的托裡亞·奧爾洛夫,坐在床前的凳子上。他外號所以叫「雷響」,是因為他無冬無夏總是傷風咳嗽,咳嗽的聲音很響,好像是對著空木桶咳嗽似的。他弓著背坐在那裡,兩個大膝蓋叉得老遠。他所有的關節——臂肘上的、手上的、膝蓋上的——以及腳掌和小腿都特別發達,粗大突出。濃密的灰色鬈髮在滾圓的腦袋上向四面翹起。他的眼神是憂鬱的。

  「這麼說,你怎麼也不能走路嗎?」萬尼亞問沃洛佳。

  「哪兒能走,醫生說,一走路,創口要是裂開,腸子都要流出來。」沃洛佳發愁地說。

  他發愁不僅是因為他自己走不了,同時還因為母親和妹妹為了他也不能走。

  「好,讓我看看傷口。」精明能幹的若拉說。

  「您別胡來,他的創口包紮著呐!」沃洛佳的妹妹劉西雅①用臂肘撐著床背,站在哥哥的床腳頭,聽見這話嚇了一跳。

  --------
  ①劉西雅是劉德米拉的小名。

  「別擔心,包你出不了毛病。」若拉帶著有禮貌的微笑說,他的悅耳的亞美尼亞口音使他的話聽起來具有特別的意味。

  「我自己就是急救學校畢業的,解繃帶和裹繃帶都很在行。」

  「這不衛生!」劉西雅抗議道。

  「在困難的戰地條件下應用的最新軍事醫學,已經證明了這是偏見。」若拉斷然地說。

  「您讀到的是另外一回事。」劉西雅傲慢地說,但是過了一刹那,她再望著這個黑得像黑人的男孩子的時候,已經有些發生興趣了。

  「你算了吧,劉西雅!媽媽是神經質,這我還可以理解,可是你幹嗎要來瞎管閒事!走開,走開!」沃洛佳生氣地對妹妹說,說完他就掀開被單,露出兩條瘦腿。他的腿曬得非常黑,筋肉非常發達,無論什麼疾病或是住院都不能使這種黑色和這發達的筋肉消失。

  劉西雅轉過身去。

  托裡亞和萬尼亞扶著沃洛佳,若拉給他把藍短褲略微褪下,解開繃帶。創口已經化膿,非常難看。沃洛佳因為硬挺著不要露出疼得愁眉苦臉的樣子,所以臉色蒼白得厲害。

  「很糟糕,是嗎?」若拉皺著眉頭說。

  「是不大妙。」萬尼亞表示同意。

  他們極力不看沃洛佳,默默地給他重新包紮好。沃洛佳的狹長的棕色眼睛,一向總閃耀著大膽和調皮的神色,現在卻是憂愁的,極力希望看出同伴們的眼色。

  現在他們面臨到最大的困難是,他們明知道這個同志要遭到危險,卻又不得不離開他。

  「你的丈夫到哪裡去了,李莎?」這時舒爾迦為了轉移話題,這樣問道。

  「死了,」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態度生硬地說,「是去年死的,剛巧在戰爭爆發以前。他一直生病,後來就死了。」她重複了幾遍,舒爾迦聽起來覺得她是帶著怨恨的責難,「唉,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她的聲音裡含著痛苦,「您現在也是當權的人了,也許,您什麼都沒有看見,您真不知道我們現在是多麼痛苦哪!對於我們普通老百姓說來,您就是我們的政權了。我記得,您的出身也跟我們一樣。我記得,我哥哥跟您是怎樣為我們的生活鬥爭的。我一點也不埋怨您,我知道您不能留下來等死。可是難道您沒有看見,跟你們一同撤退的人,有些人扔下一切不管,只顧帶著家具,帶著一卡車一卡車的破爛逃走,對我們這些老百姓一點都不管,其實這一切都是我們這批小人物親手做出來的。唉,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您難道看不出,在這些壞蛋的眼裡,請原諒我,東西要比我們這些普通人更寶貴嗎?」她痛苦地歪扭著嘴唇叫道,「以後您會奇怪,怎麼別人會埋怨你們。可是要知道,一個人一生中只要有一次經歷過這種事,他就會對一切的一切都喪失信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