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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們頭幾天不露面。等需要我們的時候再出來。」

  「對!問題就在這裡。我倒想知道,你躲到哪裡去?」

  「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會有地方把我藏起來……」劉季柯夫在全部談話時間裡第一次露出笑容,這一笑使他的朝下墜的沉重的臉變得非常開朗。

  普羅慶柯臉上疑慮的神情消失了,他對劉季柯夫感到滿意了。

  「那麼舒爾迦呢?」他望瞭望舒爾迦,問道。

  「他不是舒爾迦,他是奧斯塔普楚克·葉夫多金,」劉季柯夫說,「在他的機車製造廠的勞動手冊上是這麼寫的。幾天前,他到我們的機械車間來做鉗工。事情很明白:他原來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工作,是個單身漢,戰事發生之後,他來到了克拉斯諾頓。等將來工廠要開工的時候,我們把鉗工奧斯塔普楚克也叫來給德國人幹活。我們來給他們幹。」劉季柯夫說。

  普羅慶柯轉過身來向著舒爾迦,不自覺地不講他剛才對劉季柯夫講的俄語,而開始講起一種俄語和烏克蘭語相夾雜的話來。舒爾迦,講的也是這種話。

  「告訴我,柯斯季耶維奇:在給你做隱蔽用的住所裡面,至少有一個人是你本人認識的吧?換句話,這些人你自己對他們都瞭解嗎?他們的家庭怎麼樣?他們接近的是些什麼人?」

  「要說我是不是瞭解他們,那我對他們是不太瞭解的,」舒爾迦抬起神情鎮定的牛眼似的大眼望著普羅慶柯,慢慢地說,「一個地址在我們按照舊習慣管它叫『鴿房』的地方,那是康德拉多維奇,或者叫伊凡·格納簡柯的。他在一九一八年是個好樣的遊擊隊員。第二個地址在『上海』,是福明·伊格納特的。我自己並不認識他,因為他是新近到克拉斯諾頓來的,可您大概也聽說過,他是我們四號井的一個斯達哈諾夫①工作者,據說是自己人,他同意這樣做。方便的是他不是黨員,雖然很出名,不過據說他沒有擔任過任何社會工作,沒有在集會上講過話,是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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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達哈諾夫是三十年代蘇聯煤礦工業技術革新者。

  「你到他們家裡去過嗎?」普羅慶柯追問道。

  「康德拉多維奇,也就是伊凡·格納簡柯家裡,我最後一次是十二年前去的。可是福明家裡我卻從來沒有去過。我哪裡有工夫去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您自己也知道,我是昨天才到的,而且是昨天才批准我留下來,給了我這幾個地址的。我想,挑選他們的人對他們總該熟悉吧?」舒爾迦又像回答,又像詢問似地說。

  「你們聽我說!」普羅慶柯豎起一個指頭,先望望劉季柯夫,然後又望望舒爾迦,「別相信紙上寫的,別相信別人的話,別相信別人的指使!對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要重新檢查,用自己的經驗檢查。組織你們的地下工作的那些人,已經不在這裡,這你們是知道的。遵照秘密工作的規矩——那是很有道理的規矩!——他們已經離開。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也許,已經快到新切爾卡斯克了。」普羅慶柯帶著不可捉摸的微笑說,這時有一顆活潑的小火星迅速而高興地從他的一隻藍眼睛裡獨腳跳進另一隻,「我說這些話有什麼用意呢?」他接下去說,「我這些話的用意是,建立地下工作的時候,我們的政權還在這裡,可是德國人要來了,這時就要對人們再進行一次考驗,用生和死來考驗……」

  他沒有來得及發揮自己的思想。臨街的門砰的一響,外面房間裡響起一陣腳步聲,坐在外面「迦濟克」裡的那個婦人走了進來。她臉上明白顯露出她在等待普羅慶柯時的全部感受。

  「你等得心焦了吧,卡佳①?我馬上就來。」普羅慶柯咧開嘴巴抱歉地微笑著說了,就站起身來。其餘的人也站了起來。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是一位教師。」他突然非常得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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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佳是葉卡傑林娜的小名。

  劉季柯夫尊敬地握了握她的有力的手。她和舒爾迦本來認識,就對他笑笑說:

  「您的妻子呢?」

  「我一家都在……」舒爾迦正要回答。

  「啊,對不起……原諒我。」她突然說,連忙用手把臉捂住,但是從指縫裡和手掌旁邊還可以看得出她是滿臉通紅。

  舒爾迦的一家都留在德軍佔領區,這也是舒爾迦請求把他留在州裡做地下工作的原因之一。他家裡的人沒有來得及離開,因為德軍來得太突然,那時舒爾迦正在很遠的村鎮裡把牲畜集中起來,準備趕到東方去。

  舒爾迦的一家,像他本人一樣,都是普通人。當幹部家屬向東方疏散的時候,舒爾迦的家屬——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一個在小學念書的女孩和一個七歲的兒子——不願意離開,同時舒爾迦本人也不堅持一定要他們離開。當初他還年輕,在這一帶打遊擊的時候,他年輕的妻子就和他在一起,他們的長子正是那時候出生的,現在已經當了紅軍指揮員了。根據以往的習慣,他們覺得一家人在危難的時候不應該分開,而應當共度患難,——他們也是用這樣的精神教育他們的子女。現在舒爾迦覺得,使妻子兒女陷在德國人手裡都是他的過錯,他還希望能救出他們,如果他們活著的話。

  「原諒我。」普羅慶柯的妻子把捂在臉上的手放下來,又說了一遍,接著又是同情又是抱歉地望瞭望舒爾迦。

  「好吧,親愛的同志們……」普羅慶柯剛開口,又沉默了。

  已經該走了,但是四個人都覺得依依不捨。

  從他們的同志們離開他們,通過自己的土地到自己人那裡去之後,他們四個人留在這裡總共只過了幾小時,可是他們已經開始了一種新的、不熟悉的地下生活;在祖國的土地上過了二十四年的自由生活之後,這種生活顯得非常異樣。他們剛剛還看見自己的同志們,同志們離他們還不太遠,要追還可以追得著,但是他們卻不能夠去追趕。現在他們四個彼此非常地接近,比自己的親人還親,因此他們實在是難捨難分。

  他們站著,久久地相互握著手。

  「我們倒要看看,德國人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是什麼樣的主人和統治者。」普羅慶柯說。

  「您自己要保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劉季柯夫非常嚴肅地說。

  「我的生命力有野草那麼強,你要保重自己,費裡普·彼得羅維奇,還有你,柯斯季耶維奇。」

  「我是不會死的。」舒爾迦憂鬱地笑了笑,說。

  劉季柯夫嚴峻地望望他,沒有說什麼。

  他們輪流著擁抱,吻別,竭力避免目光相遇。

  「再見。」普羅慶柯的妻子說。她臉上沒有帶笑,她的這句話甚至說得很莊嚴,她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

  劉季柯夫第一個走出去,舒爾迦跟著他。他們出去的時候也跟進來的時候一樣——走後門,穿過小院。這裡有幾間偏屋,他們可以不讓人看見,分別從房後走出去,走到旁邊和大街平行的那條街上。

  普羅慶柯和他的妻子卻走前門,走到通公園大門的公園街上。

  炎熱的午後的太陽迎面照著他們。

  普羅慶柯看到對街那輛裝滿東西的卡車,車上的工作人員和在車旁話別的一對青年男女,就懂得妻子為什麼要這樣不安了。

  他把搖把搖了好一會,「迦濟克」跳動起來,但是發動機沒有開動。

  「卡佳,你來搖吧,我來踏風門。」普羅慶柯爬進汽車,狼狽地說。

  妻子用曬黑了的、纖細的手抓住搖把,使出出人意料的力氣搖了幾下。車子動了。她用手背揮掉額頭上的汗水,把搖把扔在司機座腳下,自己在普羅慶柯旁邊坐下。「迦濟克」像一匹不聽話的馬駒似的,急遽地在街上奔馳,排氣管噗噗地響著,放出一縷縷藍灰色的煙,過了一會才恢復正常,很快就在過道口斜坡後面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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