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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來,柯瓦遼夫同志,我來放。」站在卡車上的包裹和箱子中間的一個工作人員說,接著,他屈下一膝,一隻手撐著車沿,把箱子一隻一隻地接了過去。

  這時候,萬尼亞的父親也是繞過卡車,走了過來。他的曬黑的、青筋暴露的、瘦削的雙手捧著一包好像是從洗衣房取出來的東西,裡面大概是床單。他捧著這包東西非常吃力:他伸直胳膊捧著這包東西,艱難地拖著發軟的長腿,腳底在地面上擦著。他的拉長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汗珠,甚至曬黑的皮膚都變得蒼白起來。在這張瘦削疲憊的臉上,那雙嚴厲得令人痛苦的、發出不健康光輝的、顏色很淡的眼睛,顯得特別惹人注意。

  萬尼亞的父親,亞力山大·費奧多羅維奇·捷姆奴霍夫,在公司裡當看門人;而克拉娃的父親柯瓦遼夫,管理處的總務主任,正是他的頂頭上司。

  柯瓦遼夫像大多數總務主任一樣,在平時,他們心平氣和地承受著人們的憤懣、嘲笑和蔑視的重擔,只是由於他們個別不誠實的同行損害了別人,人家就把怨氣發洩到全體總務主任的頭上。像柯瓦遼夫這樣的總務主任,到了困難時刻就顯示出,世上真正的總務主任是什麼樣的。

  最近幾天裡,自從他接到經理的命令要運走公司的財產那一刻起,他就不顧同事們的懇求和埋怨,不顧一部分上級的阿諛的友好表示(這些上級在平時對他並不見得比對前廳裡荷蘭式火爐旁邊的掃帚更為注意),不顧這一切,他仍舊像平時一樣沉著、穩妥、迅速地把哪怕有一點點價值的東西都包裝起來,裝車運走。今天淩晨,他接到公司負責疏散工作的特派員的命令,要他刻不容緩地毀掉不能運走的文件,並且趕緊向東方撤退。

  但是,接到這個命令之後,柯瓦遼夫依然沉著而迅速地先把特派員本人和他的財物送走,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也不知通過什麼方法弄來了各種各樣的運輸工具,繼續把公司裡剩下來的財產運走,因為他的良心不許他不這樣做。他最害怕的是,即使在這個悲痛的日子,人家也會像平時那樣責難他,說他首先為自己打算,因此他毅然決定帶家屬乘最後一輛車子離開。他總算為自己保留了一輛撤退時用的車子。

  可是公司看門的捷姆奴霍夫老頭,卻因為年老多病,根本不準備走,而且也走不了。幾天前,他像所有不能離去的職員一樣,拿到了附有兩星期退職金的解雇書。這表示他和公司的一切關係都結束了。但是這幾天來,他還是白天黑夜地拖著因為風濕而殘廢的腿,幫助柯瓦遼夫把公司的財產打包、裝車、運送出去,因為老頭一向是把公司的財產看得跟自己的財產一樣。

  捷姆奴霍夫老頭是頓涅茨的老礦工,一個手藝非常高明的木匠。當他還是一個年輕小夥子的時候,他從唐波夫省移民過來,就開始在礦井裡掙錢謀生。在頓涅茨土地的地下,在最危險的岩石的堆方和滑塊上,他揮舞著神奇的小斧頭,支護著巷道,斧頭到了他手裡就像金雞一樣啄食著,飛舞著,歌唱著。捷姆奴霍夫老頭從年輕時就一直在潮濕的地方幹活,得了很嚴重的風濕病,退休之後到煤業聯合公司當看門人,他做看門人也就像他以前做木匠一樣賣力。

  「克拉娃,快些準備吧,去幫母親的忙!」柯瓦遼夫吼叫了一聲,用結實的髒手背揮去破帽舌下面的額上的汗。「啊,是萬尼亞!」他看見萬尼亞,隨便地說,「你看,變成什麼樣子啦?」他憤憤地搖了搖頭,但是馬上搶過老捷姆奴霍夫手裡捧著的包裹,幫他舉起來放到車上。「真想不到,竟然活到這種地步!」他喘著氣接下去說,「唉,這些該死的東西!」這時響起一陣特別震耳的隆隆聲,好像是有一隻巨大的木桶發瘋似地在地平線上滾過去似的,氣得他的臉都歪扭了。「你怎麼樣,不走嗎?你的兒子走嗎,亞力山大·費奧多羅維奇?」

  老捷姆奴霍夫沒有回答,也不瞅兒子一眼,又去拿包裹:他既替兒子擔心,又對兒子不滿,因為兒子在幾天前不肯到薩拉托夫去追趕他今年夏天念過書的伏羅希洛夫格勒法律專修班。

  克拉娃聽到父親的話,暗暗向萬尼亞丟了個眼色,甚至觸了觸他的衣袖,自己已經要開口對父親說什麼。但是萬尼亞搶了先。

  「不,」他說,「我此刻不能走。我還要替沃洛佳①·奧西摩興弄一輛大車,他因為闌尾炎動了手術,現在正躺著呐。」

  克拉娃的父親吹了一聲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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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沃洛佳是符拉基米爾的小名。

  「你會弄到的!」他嘲笑而又沉痛地說。

  「而且,我不止一個人,」萬尼亞說,他避開克拉娃的視線,嘴唇突然發白,「我有個同學若拉·阿魯秋仰茨,跟我一起奔走。我們約好要等一切事情辦完了,才一塊兒步行撤退。」

  萬尼亞說得絲毫不留轉彎的餘地,他望瞭望克拉娃,只見她的深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霾。

  「原來如此!」柯瓦遼夫說,他根本沒有把萬尼亞、若拉以及他們的約言放在心上,「那麼,暫時告別了。」他朝萬尼亞邁了一步,伸出汗濕的大手跟他握手,這時一陣排炮的響聲把他震得哆嗦了一下。

  「你們是去卡緬斯克還是去李哈雅?」萬尼亞聲音很低地問。

  「去卡緬斯克?!德國人馬上就要佔領卡緬斯克了!」柯瓦遼夫吼叫起來。「我們去李哈雅,只有李哈雅可以去!我們先去別洛卡裡特文斯卡雅,過頓涅茨河。你們趕上來找我們吧……」

  他們上面有什麼東西卡嚓一響,又當的一聲,接著就有一陣塵土落了下來。

  他們抬起頭來,看見二樓公司計劃處辦公室的窗子打開了,窗口伸出一個有點禿頂的、紅紅的胖腦袋,臉上和脖頸上的汗簡直像小溪一般流著,仿佛汗珠馬上就要滴到下面的人身上。

  「您難道還沒有走,斯塔慶柯同志?」柯瓦遼夫認出這是計劃處主任的腦袋,覺得很奇怪。

  「沒有,我在這裡整理文件,免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落到德國人手裡。」斯塔慶柯的低沉的嗓音像平時一樣輕輕地、客氣地說。

  「真是巧極了,總算您運氣好!」柯瓦遼夫高呼道,「再過十來分鐘我們就要走了!」

  「你們走吧,我總有辦法離開的,」斯塔慶柯客氣地說,「告訴我,柯瓦遼夫,你知不知道,那邊停的是什麼人的汽車?」

  柯瓦遼夫、他的女兒、萬尼亞和卡車上的那個工作人員,都轉過頭去朝「迦濟克」那邊望了一下。

  「迦濟克」裡面的婦人立刻改變姿勢,把身子向前移動一下,使人們從車門的窗上看不到她。

  「他不會帶你去的,斯塔慶柯同志,他自己的事就夠多的了!」柯瓦遼夫高聲說。

  他跟斯塔慶柯一樣,知道州黨委幹部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普羅慶柯去年秋天就在這所房子裡租了一間屋子,單身住在裡面:他的妻子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工作。

  「我又不想沾他的光。」斯塔慶柯說,他那老酒鬼的通紅的小眼睛望瞭望柯瓦遼夫。

  柯瓦遼夫突然發窘了,連忙偷眼望瞭望卡車上的那個工作人員,不知他懂不懂得斯塔慶柯的話裡帶刺。

  「我太天真,以為他們早就溜了,可是忽然看見一輛汽車,心裡就想,這不知是誰的車子?」斯塔慶柯笑眯眯地解釋說。

  他們還對那輛「迦濟克」望了一會。

  「結果呢,他們還沒有全走掉。」柯瓦遼夫沉著臉說。

  「唉,柯瓦遼夫,柯瓦遼夫!」斯塔慶柯聲調悲傷地說。

  「做一個比羅馬教皇更虔誠的信徒是沒有好處的。」他把柯瓦遼夫根本不知道的一句諺語說錯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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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來的諺語是:總不能做一個比羅馬教皇更虔誠的天主教徒。斯塔慶柯是暗示柯瓦遼夫不必為蘇維埃政權過分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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