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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停在標準式房屋外面的那輛「迦濟克」是一輛轎車。車內後座腳下放著一隻沉重的長木箱;在座位和木箱的橫頭,摞著兩隻手提箱;箱子上面放著兩隻塞得滿滿的背囊,一直頂到車篷;靠著背囊放著兩支裝了彈盤的什帕金式衝鋒槍,旁邊還放著一疊彈盤。在剩下的空座位上,坐著一個面貌端正、淺黃頭髮、皮膚被曬黑的婦人。她穿的那件質地結實的旅行衣,因為長期日曬雨淋而說不出是什麼顏色。她的腿已經沒有地方好放,只好交疊著,勉強塞在木箱和車門中間。

  這個婦人老是不安地從車門上早已沒有玻璃的通風窗裡朝外望,一會兒望望標準式房屋的臺階,一會兒望望在公司外面裝車的卡車那邊。她顯然是在等人,而且已經等了好久,她因為那些裝車的人會看到這輛孤零零的轎車和車子裡面她這個婦人而感到不快。不安的神情像陰影似的在她的線條端正的臉上掠過,後來她又仰靠在座位上,從車門的窗洞裡沉思地注視著在公司窗下交談的那對青年男女。她臉上的線條漸漸變得柔和了,在她的灰眼睛裡和她的堅毅的、棱角分明的嘴唇上,不覺都露出了一絲善良而感傷的笑意。

  這婦人大約三十來歲;她不知道,當她望著那對青年男女時在她臉上流露出來的這種善意的惋惜和惆悵,只是表示她已經三十歲了,她不能再像他們那樣了。

  那對青年男女不顧四周和整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正在互相傾吐愛慕。他們不能不這樣做,因為他們就要分離了。但是他們傾吐愛慕的方式是少年時代獨有的,那就是說,他們什麼話都談,唯獨不談愛情。

  「萬尼亞①,你來了,我真高興,我心裡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微歪著頭,閃爍的、時時放出光輝的眼睛望著他,說。在他眼裡,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微歪的頭更可愛的東西了。

  「我還以為我們要走了,我就此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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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萬尼亞是伊萬的小名。

  「你可明白,這幾天我為什麼不來嗎?」他用微啞的低音問道,一雙近視眼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她。這雙眼睛裡蘊藏著的靈感,好像灰燼底下的煤火似的,馬上就要發出閃光。「不,我知道,你一切都會瞭解……三天前我就該走了。我已經什麼都準備好了,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來向你告別,可是共青團區委會突然把我找去。他們剛剛接到這個撤退的命令,一切就弄得亂七八糟了。我那個專修班撤退了,我卻留了下來,使我很傷腦筋。同學們都來找我幫忙,我自己也知道應該幫忙……今天奧列格叫我搭他們的馬車去卡緬斯克,——

  我們是好朋友,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覺得不好意思走……」

  「你可知道,我心裡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她說,她的發出暗淡光輝的眼睛一直望著他。

  「老實說,我心裡也很高興:我想,我還可以看到她好多好多次。可是哪有這樣的好事!」他低聲說,他的目光戀戀不捨地盯著她的眼睛,他完全被她的略帶紅暈的臉、豐腴的脖子、以及在粉紅上衣底下可以感覺得到的整個豐滿的身體所發出的那股熱烈溫存的暖意俘虜了。「你能想像得出嗎?伏羅希洛夫學校、高爾基學校、列寧俱樂部、兒童醫院——全都要我負責!幸虧我有一個好幫手:若拉·阿魯秋仰茨。你記得嗎?是我們學校裡的。真是個好樣的小夥子!他自告奮勇來幫忙。我們已經不記得我們什麼時候睡過覺。白天黑夜兩條腿不得閒:找大車啦,找汽車啦,裝東西啦,找飼料啦,這兒不知道哪個車胎爆了,那兒的馬車又得送到打鐵房去修理。簡直搞得你暈頭轉向 !但是,我當然知道你沒有走。我是聽我父親說的。」他帶著羞怯的微笑說,「昨天夜裡我走過你們的家,我的心都要停了!我想,去敲下門怎麼樣?」他笑了起來,「後來我記起了你的父親。不行,我心裡想,萬尼亞,忍耐一下吧……」

  「你可知道,我心裡簡直像一塊石頭……」她又要說了。

  但是他說得正在興頭上,沒有讓她說下去:

  「說實話,今天我已經決定什麼都不管了。我想,她要走了!我要看不到她了!你知道又出了什麼事嗎?原來有一個保育院——就是去年為收容孤兒在『八家宅』組織起來的那一個——還沒有撤退。保育院主任就住在我們隔壁,她直接來找我,差點要哭了:『捷姆奴霍夫同志,幫幫忙吧。哪怕能通過團委弄到交通工具也好。』我說:『團委已經走了,你去找人民教育處吧。』她說:『我這幾天一直和他們保持著聯繫,他們答應馬上可以把我們送走,可是今天早上我跑去一看,他們自己都沒有交通工具。我再這麼四面一跑,連人民教育處也不見了……』我說:『沒有交通工具,它能到哪兒去呢?』她說:『我不知道,不知怎麼就沒影兒了……』人民教育處沒影兒了!」萬尼亞突然非常高興地大笑起來,他的不聽話的長長的直頭髮都落到了額上和耳朵上,但是他立刻猛地把頭一甩,把頭髮甩回去。「這些人真妙!」他笑著說。「嗨,我心裡想:萬尼亞,你的事情不妙!你要像看不到自己的耳朵那樣看不到克拉娃①了。你能想像嗎?我和若拉著手去辦這件事,居然弄到了五輛大車!你知道是從哪里弄來的?從軍人那裡。主任和我們告別的時候,眼淚幾乎把我們全身都弄濕了。你以為這就完了嗎?我對若拉說:『你快回去把東西收拾收拾,我也去收拾一下。』後來我暗示他,我還要到一個地方去一下,我說,你等一會兒來找我,要是我不在,你就等我一下,總之,我向他暗示了這個意思……我剛整理好東西,你知道是誰沖進來了?是托裡亞·奧爾洛夫,你認識他嗎?他還有個外號叫「雷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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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拉娃是克拉芙萁雅的小名。

  「我心裡簡直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克拉娃終於打斷他的滔滔不絕的話頭,拚命壓低聲音說,她的眼睛裡放出熱烈的光輝,「我真擔心你不會來了。要知道,我又不能去找你。」她用非常柔和的低音說。

  「那是為什麼呢?」他問,突然對這種想法感到驚奇。

  「啊,你怎麼不明白?」她忸怩起來,「叫我對父親怎麼說呢?」

  在這次談話中,恐怕她至多也只能說到這裡:最後要讓他懂得,他們的關係不是普普通通的關係,這裡面存在著秘密。她無論如何應該向他提醒這一點,如果他自己不願意談的話。

  他沉默起來,朝她看了一眼。這一看,使她的整個大臉、她的豐腴的白脖頸直到粉紅上衣領口露出的胸口,突然都變得跟這件上衣一樣顏色了。

  「不,你不要以為他不喜歡你。」她閃動著杏仁似的、略微斜視的眼睛,急急地說,「他不知說過多少次:『這個捷姆奴霍夫很聰明……』你知道,」這時她的聲音又變成柔和的、迷人的低音,「你要是願意,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

  這種突然產生的可以跟心愛的姑娘一同撤退的可能,是他的頭腦裡不曾想過的。這種可能的誘惑力非常大,使他不禁茫然失措了,他望瞭望她,尷尬地笑了一笑。忽然他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他心不在焉地順著街道望過去。他背對公園站著,這條通向南方的長街,被迎面射來的炎熱的陽光照射著,整個都展現在他面前。在遠處通第二過道口的斜坡那裡,街道仿佛到了盡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顯現出草原上一些藍色的丘陵,丘陵後面不斷騰起遠方大火的煙霧。但是這一切他都看不見,因為他的眼睛近視得厲害。他只聽到隆隆的炮聲、公園後面機車的鳴笛聲以及從小就熟悉的扳道員的號聲,在草原的天空下,這種聲音聽起來是非常的清脆明晰,充滿和平的意味。

  「我的東西都沒有帶,克拉娃,」他發愁地、慌亂地說,一面攤開雙手,好像要讓人家看看他的披散著深亞麻色長髮的、光著的頭,看他的這件洗舊了的、袖子嫌短的充緞襯衫,這條穿舊了的、嫌短的棕色條紋褲子和光腳上穿的便鞋。「我連眼鏡都沒有拿,連你都看不清楚。」他悶悶地開玩笑說。

  「我們去問問爸爸,再乘車子去拿你的東西。」她熱情地低聲說。她歪著頭望著他,甚至動了一下要去握他的手,但是沒有敢握。

  正巧在這時候,克拉娃的父親戴著便帽,穿著灰色舊上裝和皮靴,提著兩隻箱子,滿臉大汗地從卡車後面走出來。他打量著有什麼地方可以放他的箱子,可是卡車已經裝得滿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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