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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跟鄔麗亞說話的態度,比他說的話更使鄔麗亞感動。她一聲不響地望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卡尤特金輕聲問。

  「鄔麗亞娜·葛洛莫娃。」

  「你有沒有自己的照片?」

  「沒有。」

  「沒有……」他傷心地重複了一句。

  鄔麗亞心裡突然感到惋惜,同時又起了一種淘氣的念頭,於是她彎下身子,緊湊著他的臉。

  「我沒有照片,」她輕聲說,「但是,如果你認真地、好好地望望我,」她沉默了一會,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他望了半晌,「你就不會忘掉我了……」

  他木然不動,只有他的大眼睛有一會兒在黑暗中射出悲哀的光芒。

  「是的,我不會忘掉你。因為你是不能被忘掉的。」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再見了……」

  說著,他就踏著沉重的軍靴,走進了連隊。連隊在黑暗中愈走愈遠,他們的煙捲的火星好像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銀河。

  鄔麗亞還在考慮,要不要把他對她說的話告訴什麼人。但是顯然,這件事不止他知道,而且已經傳遍了整個隊伍。

  她走到大車跟前的時候,好多汽車和大車已經到了草原上,向著東南方行進。逃難的人們也連續不斷向著同一方向走去。

  「只好去李哈雅了。」響起了瓦爾柯的沙啞的聲音。

  維克多的父親向他問了一句什麼。

  「何必要分開,命運既然已經把我們聯在一起,我們就一塊走吧。」瓦爾柯說。

  黎明時分,他們已經到了沒有道路的草原上。

  在空曠的草原上,晨曦是無比的美麗。晴朗的天空高懸在這兒幾乎是完整無恙的無垠的麥田上。谷底翠綠的再生草被露水鍍成了銀色;太陽直對著人升起,一滴滴露珠裡反映出順著峽谷移動的柔和的、彩虹般的日光。但是在晨曦中,孩子們的疲憊不堪的、沒有睡醒的、瘦削的臉和大人的陰沉疲倦、驚惶不安的臉卻顯得格外悲傷。

  鄔麗亞看見了保育院的主任。她那雙直接套在襪子上的長統膠鞋上滿是塵土。她臉色發黑。她一路上都是步行,昨天夜裡才坐上一輛大車。頓涅茨的太陽好像把她曬乾並且曬焦了。顯然這一夜她也沒有睡,一直默不作聲,機械地做著一切,她的銳利的若有所思的眼睛裡露出不是這個陽世所有的、而是陰間的表情。

  一清早,空中就有發動機不住地嗡嗡響著。看不見飛機,但是左前方一直發出震撼空氣的隆隆的轟炸聲,有時在空中老遠的地方還有機槍的嗒嗒聲。

  在頓涅茨河和卡緬斯克上空那邊,展開了在這裡只能聽見、但是看不見的空戰。只有一次他們看見前面有一架德國俯衝轟炸機投彈完畢低低飛去。

  奧列格突然跳下輕便馬車,等待農村大車走過來。

  「只要想一想,不,只要想一想,」他抓著車沿在大車旁邊走著,潮潤的大眼睛望著同伴們,說,「如果德國人已經過了頓涅茨河,方才和我們一塊的那個部隊要在卡緬斯克阻擋他們的話,那麼那個部隊是走不掉了,那些自動槍手,那個給大家逗笑的妙極了的小夥子,還有那個將軍,他們統統都走不掉了!這他們當然是知道的,他們在動身的時候就知道!」

  奧列格激動地說。

  鄔麗亞想到卡尤特金是在死神面前和她告別,就突然感到心裡好像被尖刀戳穿似的;她回憶起自己對他說的話,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但是純潔的內心的聲音對她說,她並沒有說過什麼話會使卡尤特金臨死時回憶起來感到痛苦。

  第七章

  逃難的人們還是不斷地通過克拉斯諾頓。城市上空一直滯留著烏雲般的塵埃。人們的衣服上、花草上、以及牛蒡和南瓜的葉子上,都蓋著一層肮髒的黑褐色的塵土。

  在公園後面的鐵路支線上,列車轟隆轟隆地來回行駛,從一個個礦井裡收集還可以運走的設備。可以聽到機車的呼哧聲、汽笛聲和扳道員的喇叭聲。從過道口那邊傳來激動的人聲、無數的腳踏著塵土的沙沙聲、汽車的嗚嗚聲和炮架的輪子經過墊板時的隆隆聲——這是軍隊在繼續撤退。從小丘背後這個或那個方向,不時傳來遠處轟轟的排炮聲,仿佛在這些小丘後面的無垠的大草原上,有人在滾動著一隻其大無比、高及天際的空桶。

  在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兩層磚砌建築物外面,在通到公園大門為止的寬闊的大街上,還停著一輛卡車。一群男男女女從敞著的大門裡把公司剩下的最後一批財產搬出來,裝上卡車。

  大夥在幹活的時候鎮靜、迅速、肅靜無聲。他們的憂心忡忡的臉上和因為拖重東西而腫脹的手上,都是汗水和污垢。略靠旁邊一點,就在公司的窗下,有一對青年男女站在那裡全神貫注地談話,顯然,不管是這輛卡車,是這些滿身汗水的肮髒的人,還是周圍發生的一切,對他們說來都不會而且不可能比他們談話的題材更為重要。

  姑娘穿著粉紅上衣,光腳穿著黃皮鞋。她生得高大、豐滿,淺黃色頭髮。深色的、發出暗淡光輝的、杏仁般的眼睛略微有點斜視。由於她有點斜視,她抬起秀麗的頭望著青年的時候,像緞子般光滑的、雪白豐滿的脖子就微歪著。

  青年生得個子瘦長,四肢不勻稱,背有點兒駝。洗舊了的斜領藍襯衫的袖子,對他的長胳膊已經嫌短;腰裡束著一根窄皮帶;棕色條紋的灰色褲子也略微嫌短;光腳穿著便鞋。長長的深色的直頭髮不肯聽話,在他說話的時候總要垂到他的額上和耳朵上,他得常常把頭猛地一甩,把頭髮甩到後面去。他的蒼白的臉屬￿幾乎曬不黑的類型。而且他還非常怕羞。但是他面部的表情裡卻含有無限的天生的幽默,同時還蘊藏著似乎馬上就要發出閃光的靈感,這激動著那個姑娘,使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臉。

  他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在聽他們或是注意他們。但是的確有人在注意他們。

  在大街斜對過的一所標準式房屋的大門附近,停著一輛老式的、車輪很高的黑色小汽車。汽車已經磨損得很厲害,有的地方變成紅色,有的地方被磨擦得發出白鐵的閃光,它好像是福音書裡的駱駝,因為要穿過針眼而擦破了兩肋。這是蘇聯汽車製造工業的第一批產品,俗稱「迦濟克」①,現在到處都已經被淘汰了。

  是的,這是「迦濟克」——這種汽車曾經在頓河和哈薩克斯坦的草原上,在北方的凍土帶馳騁過幾千幾萬公里;它們幾乎是沿著羊腸小徑攀登高加索和帕米爾的叢山,它們深入到阿爾泰山和錫霍特—阿林山脈的原始森林;它們為第聶伯河水壩、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以及馬格尼托哥爾斯克冶金廠的建設工程出過力;它們載送朱赫諾夫斯基和他的同伴們到北方機場去營救諾皮列的探險隊②;它們穿過暴風雪和冰群,沿著阿穆爾河的冰道開去支援共青城的第一批建設者。總之,這種「迦濟克」曾鼓足力量,竭盡全力地背負起協助完成整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任,它們盡了力,變得陳舊了,就讓位給更為完善的汽車,也就是它們盡力幫助建成的那些工廠的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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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迦濟克」是「迦茲」的愛稱。「迦茲」是「高爾基汽車廠」的縮寫,這裡是指汽車牌子。

  ②諾皮列(1885年生),意大利飛艇設計師和極地探險家,一九二八年乘「意大利」號飛艇赴北極探險失事。蘇聯破冰船「克拉辛」號參加了營救該艇上全體人員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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