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法捷耶夫 > 青年近衛軍 | 上頁 下頁
一四


  在烈日下的公路上、土路上或是草原上,滿眼都是帶著輜重車、炮隊和坦克的撤退的紅軍部隊,保育院和幼兒園的孩子們,畜群,卡車,以及逃難的人們。逃難的人們有時排成隊列,有時分散,他們推著小車,上面堆著物件,孩子們就坐在包袱上面。

  他們走過的時候踐踏著快要成熟或是已經成熟的莊稼。無論是踐踏莊稼的人也好,播種莊稼的人也好,誰都不再愛惜這些莊稼了。這些莊稼已經成為無主之物:留下來也是落到德國人手裡。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的土豆地和菜園裡,誰愛進去誰就進去。逃難的人們挖出土豆,放在用麥秸或是籬笆燃起的篝火的餘燼裡烤來吃。步行和乘車的人,個個手裡都拿著黃瓜、西紅柿、一塊一塊流著汁水的西瓜或是甜瓜。草原上塵土漫天,望著太陽都不用眨眼。

  一個像一粒砂子似的被捲入撤退洪流的人,他反映他的內心活動遠遠超過他反映周圍發生的事件;因此,他的表面看法認為是偶然的、無意義的事,實際上卻是由複雜的、有組織的、按照千百個大大小小人物的意志而行動的國家戰爭機構所調度的龐大的人群和物資的規模空前的移動。

  在迫不得已的匆促的撤退中往往如此,除了大批軍隊與居民的雖然困難然而有計劃的主要的、大規模的移動以外,在所有的道路上和草原上,還有逃難的人們,小機關和小團體,在戰鬥中受創、失去聯絡、迷失路途的軍隊的零散隊伍和輜重車,以及一群一群因病、因傷、因缺少運輸工具而掉隊的軍人,朝東方和東南方向走去。這些時大時小的隊伍,對於前線的實際情況一無所知,只是向他們認為比較妥當合適的方向走去,他們塞滿了移動主流的一切空隙和通道,首先是塞滿頓涅茨河的渡口;在那裡的渡船和浮橋旁邊,大群的人、大量的汽車和大車受到敵機轟炸,已經忙亂了一晝夜。

  在德軍已經在頓涅茨河對岸深入莫羅佐夫斯克的情況下,老百姓再往卡緬斯克那面移動儘管是毫無意義,但是從克拉斯諾頓逃出來的人們,卻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正是直奔這個方向,因為調去加強我們在米列羅沃以南頓涅茨河上防務的那個師的先頭部隊,就是剛剛離開克拉斯諾頓朝這個方向前進的。鄔麗亞、阿納托裡、維克多和他父親乘的那輛套著兩匹棗紅色駿馬的農村大車,也正是投進了這個洪流。

  這輛大車夾在別的汽車和大車中間,已經翻過小丘走下斜坡,莊上的最後幾座房屋剛從眼前消失,這時候,高空中突然響起了發動機的怪吼,接著,又有幾架德國俯衝轟炸機遮住了太陽,低低地在頭頂上飛過,一面用機槍向公路掃射。

  維克多的父親,這個戴著皮帽、滿臉是肉、嗓音洪亮、精力充沛的大漢,突然臉色發白。

  「到草原上去!臥倒!」他聲音可怕地喊道。

  其實孩子們已經跳下大車,奔到麥田裡。維克多的父親放下韁繩,也跳下了大車,立刻就像蒸發了一般在原地消失了。仿佛這不是一個穿著笨重皮靴的管林大漢,而是一個無形的幽靈。大車上只剩下了鄔麗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跑。但是就在這一刹那,受驚的馬忽然猛力一沖,差點把她從車上摔下來。

  鄔麗亞打算抓住韁繩,可是她夠不著:馬兒差一點把胸脯撞到前面的一輛輕便馬車上,它身子豎立,又朝旁邊一沖,幾乎把套索掙斷。堅固的、車身長長的、容積很大的大車歪了一歪,但是又站穩了。鄔麗亞一手攀住車沿,一手抓著一個沉重的布袋,使盡全身力量不讓自己摔出去:否則她馬上就會死在周圍大車的奔馬的馬蹄之下。

  兩匹高大的棗紅馬,打著響鼻,噴著涎沫,後腿站起,發瘋似地在被踐踏過的莊稼上、在人群和車輛中間橫衝直撞。突然,從前面的輕便馬車上跳下一個高大、寬肩、淺色頭髮、沒有戴帽子的青年,一下子似乎鑽到了馬肚底下。

  鄔麗亞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轉眼之間她在兩個鬃毛直豎、嘴巴大張的馬頭中間看見了那個青年的非常年輕的、朝氣勃勃的臉。他兩頰紅潤,顴骨突出,目光炯炯,面部表情異常緊張用力。

  青年用一隻手有力地抓住一匹長嘶的馬的馬嚼旁邊的韁繩,站在馬和轅杆中間,使勁壓在馬身上,免得被車轅壓倒。他站在那裡,高大,整潔,穿一身熨得很平整的灰色衣服,打著深紅色的領帶,上裝袋口露出自來水筆的白骨筆套。他打算用另一隻手從轅杆上面抓住另一匹馬的韁繩。只有看到他拉馬的那只胳膊的衣袖下面隆起的肌肉和曬黑的手背上突露的血管,才看得出他是費了多大的氣力。

  「站住……站住……」他的聲音不很響,但是帶著命令的口吻。

  當他抓到另一匹馬的韁繩的那一瞬間,兩匹馬在他手裡突然安靜下來。它們還抖著鬃毛,斜著眼看他,但是他一直等到它們完全安靜下來才撒手。

  青年放掉手裡的韁繩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用大手仔細摸了摸他的幾乎沒有弄亂的、偏分的淺黃色頭髮,使鄔麗亞看了感到奇怪。接著,他抬起完全汗濕的、孩子般的臉,咧著嘴對鄔麗亞天真快活地笑了一笑。他的顴骨高高的,眼睛大大的,長著暗金色的長睫毛。

  「好—好馬,會把車—車子拉壞。」他滿臉帶笑地望著鄔麗亞,稍微有點口吃地說。鄔麗亞仍舊抓著車沿和布袋,鼻孔略微鼓著,黑眼睛裡帶著敬意望著他。

  人們又回到公路上,找尋自己的大車和汽車。有的地方,大概是在死傷的人旁邊,擁集了許多婦女:從那裡傳來了呻吟和號泣。

  「我真怕馬受了驚,車轅杆會撞傷你!」鄔麗亞說,她因為激動,鼻孔微微顫動著。

  「我也是怕這個。不過馬並不凶,騸過的。」他天真地說,他的手指很長的、曬黑的大手,隨便摸了摸靠近他的那匹馬的因為流汗而發亮的馬脖子。

  遠處,已經是在頓涅茨河上的什麼地方,響起了低沉而又刺耳的轟炸聲。

  「我真替他們難受。」鄔麗亞環顧四周說。

  凡是目光可以看到的兩面,都已經有人和大車走過,仿佛是一條奔騰作響的大河滾滾而過。

  「是的,很難受。尤其是我們那些做母親的。她們心裡不知有多麼難受!將來她們不知還要有多大的痛苦呢!」青年說。他的臉馬上變得嚴肅起來,額頭露出一道道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明顯的皺紋。

  「是的,是的……」鄔麗亞低聲說,她眼前似乎立刻浮現出自己矮小的母親昏倒在焦幹的土地上的情景。

  維克多的父親也像消失時那樣突然地出現在馬的旁邊,帶著誇張的關切摸著挽索、皮馬套和韁繩。阿納托裡也跟著來了,他微微地笑著,負疚地搖著戴著烏茲別克小帽的腦袋,但是臉上仍然帶著平時那種一本正經的表情。阿納托裡後面的維克多,也顯得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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