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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鄔麗亞!」瓦麗雅直望著她說。她那雙隔得很寬的淺色眼睛裡流露出無限的痛苦。「鄔麗亞!我哪兒都不去,我……鄔麗亞!」她感情激動地說,「你是個不平凡的人,是的,是的,你身上有一股強烈的、巨大的力量,你什麼都能做,我媽說得對——上帝給了你一雙翅膀……鄔麗亞,你是我在世界上的幸福,」瓦麗雅懷著熱愛說,「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你,但是我……我不跟你走。我是個最平凡的人,我知道這一點,我總是夢想著最平凡的事兒……你看,我想等我畢了業,就去工作,將來遇到一個善良的好人,我就跟他結婚,我要有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將要過著快樂而平凡的生活,別的我什麼都不想。鄔麗亞,我不會鬥爭,我不敢單身到外邊去……是的,我知道,現在我的這些夢想都破滅了,但是我媽年紀大了,我沒有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我是個不受注意的人,所以我打算留下來……請你原諒我……」

  瓦麗雅說著就用她一直團在手裡的小手帕捂著嘴哭起來。鄔麗亞猛地抱住她,摟得緊緊地,自己也伏在她的非常熟悉可愛的、亞麻色頭髮散發著香味的頭上,哭起來。

  她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一起念書,一同升級,互相分享最初的少女的歡樂、憂愁和秘密。鄔麗亞生性沉默,只有在特殊的精神狀態下才肯吐露自己的心事;瓦麗雅的思想感情雖然並不總能理解鄔麗亞的傾訴,卻總是把一切一切都告訴她。其實年輕人哪裡會顧到什麼相互瞭解呢?彼此信任、可以無話不談,這就是歡樂。哪知道,她們竟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在她們的溫柔的、神聖的少女的友情後面有過這麼多晴朗明媚的日子,所以別離的痛苦使她們心碎。

  瓦麗雅覺得,她此刻是在放棄自己生活中一件最重要、最光明的東西,今後的前途就是非常暗淡、非常渺茫可怕的了。

  鄔麗亞卻感到,她要失去她在幸福的時刻或是精神最苦悶的時刻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她並不介意朋友是否瞭解她,她只知道,她永遠可以在瓦麗雅心裡找到感情的共鳴——善良和順從、愛和單純是同情的共鳴。鄔麗亞哭,是因為這是她童年的結束,她要成為大人,她要走進世界,而且是隻身前往。

  現在她才記起,瓦麗雅把她頭上的百合花拔掉、扔在地上的事。現在她才明白,瓦麗雅為什麼要這樣做。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刻,瓦麗雅想到,她的朋友要是頭上插著這枝百合花跑到炸毀礦井的地方,會顯得多麼異樣,因此她拔掉了鄔麗亞頭上的百合花。這表示,她完全不像她所說的那麼平凡,她懂得的事情很多。

  有一種預感告訴她們:現在她們中間發生的事情,是最後一次了。她們不僅感到,而且知道,在某種特殊的、精神的意義上來說,她們要永別了。因此她們傷心地哭著,並不因為流淚而害羞,也不想忍住淚水。

  在這些歲月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不僅落在頓涅茨的土地上,也落在所有被破壞、被焚燒和血流成河的蘇維埃土地上。這些眼淚裡面有的是無力、恐懼、直接的難忍的肉體痛苦的眼淚。但是也有多少崇高的、神聖的、高貴的——人類從未流過的最神聖、最高貴的眼淚啊!

  一輛車身長長的農村大車,由兩匹棗紅色的好馬拉著,咕隆隆地向門口駛過來。車子是用大貨車改裝的,裝著向外傾斜的木柵欄,車上堆滿了包裹箱篋。趕車的是一個塊頭很大的中年人,他生得粗眉大眼,滿臉是肉,身穿軍便服,頭戴皮制帽。鄔麗亞看到車子過來,就放開朋友,用小枕頭般狹長的手掌擦掉眼淚,臉上又恢復了原來的表情。

  「別了,瓦麗雅……」

  「別了,鄔麗亞。」瓦麗雅失聲痛哭了。

  她們吻別了。

  大車在門口停下。車子後面出現了阿納托裡的母親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一個高大健壯、膚色潔白、眼睛和頭髮都是淺色的哥薩克婦人,——和他的妹妹娜塔莎。她們都跑得面孔通紅、滿頭大汗,眼睛也是哭過的。阿納托裡的父親從宣戰之後就上了前線。

  阿納托裡已經坐在車上,他旁邊是深色頭髮、樣子可愛的維克多。維克多穿著胸口敞開的汗衫,手裡拿著用什麼軟東西裹著、又用繩子捆著的吉他,大膽的、孩子氣的眼睛裡露出憂傷的神色。

  鄔麗亞轉過身子,像木頭人似的迎著親人走過去。她的箱子、包袱和頭巾都已經拿出來了。矮小年老、有著大野鳥般的黑眼睛的母親,急急向她跑過來。

  「媽媽!」鄔麗亞說。

  母親把兩隻乾瘦的小手一拍,就昏倒了。

  第五章

  自從民族大遷徙①以來,頓涅茨草原還不曾見過像一九四二年七月這些日子裡那樣的大隊人馬的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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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公元最初幾個世紀歐洲斯拉夫人、日耳曼人等的大遷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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