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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青年們就這樣和他們的公園、和他們的城市一同成長起來,並且按照自己的意思給各個城區、郊區和街道題了名字。

  搭起了一批新的木屋,他們就把這塊地方叫做「新木屋」。現在已經根本沒有什麼木屋,周圍都蓋起了磚房,但是舊名字仍舊沿用下來。直到如今還有個城區叫「鴿房」。從前這裡有三所孤零零的破木屋,孩子們就在裡面養鴿子,現在那邊也造起了標準式房屋。「楚利林諾」——以前這裡總共只有一座小房子,裡面住著一個姓楚利林的礦工。「乾草場」——以前那邊有個堆乾草的院子。「木頭街」——這是公園後面鐵路過道口那邊的一條和全城毫不相聯的街道,現在它也還是那樣,那邊的房子也還是那些木頭房子。那邊住著華麗雅·鮑爾茨,一個不滿十七歲、生著深灰色的眼睛、梳兩條金黃色辮子、自尊心很強的姑娘。「磚房街」——這是最早造起標準式磚房的街道。現在這種房子很多,但是只有這條街叫「磚房街」,因為它是第一條。而「八家宅」呢——這已經是整整的一個區,有了好幾條街,以前這裡一共只有八幢這種標準式房屋。

  全國各地的人們不斷彙集到頓巴斯。他們首先遇到的問題就是:往哪裡住?一個叫李方查的中國人,用粘土和麥秸在空地上搭了一所住房,後來他又搭了好些一間連著一間的、蜂窩似的小房間出租。直到後來,外地人才懂得,其實不必向李方查租房,自己搭就行。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占地很廣的區域,裡面全是互相毗連的土房,——這一區名叫「上海」。後來,在那個把城市隔成兩部分的峽谷兩旁和城市四周的空地上,也都造起同樣蜂窩式的土房,這片粘土窩就叫「小上海」。

  這一區最大的礦井新一號井的位置正巧在索羅金莊和以前的雅爾曼金村之間。自從這個礦井開工之後,克拉斯諾頓城就朝索羅金莊那面擴展,差不多和它聯成一片。這樣一來,那個久已和近旁較小的莊子連在一起的索羅金莊,就成了五一村——成了城裡的一個區。

  這個區和城市其他各區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這裡多數的住房都是原來的哥薩克莊子。這都是私人房屋,式樣各不相同。這裡的居民中間仍舊有許多哥薩克,他們不在礦裡工作,而是在草原上種地,並且聯合起來組成幾個集體農莊。

  鄔麗亞的父母的小房坐落在遠遠的村邊的窪地裡。從前這裡是迦夫利羅夫莊,這座小房是一座古老的哥薩克式小房。

  鄔麗亞的父親馬特維·馬克西莫維奇·葛洛莫夫是波爾塔瓦省的烏克蘭人,從小就跟隨父親到尤佐夫卡謀生。當年他是一個高大強壯、勇敢、漂亮的小夥子,披著一頭髮梢卷成圓圈的金色鬈髮,又是出名的採煤大力士,姑娘們都喜歡他。難怪在鄔麗亞看來不啻是聖經上所寫的那個古老時代,這裡剛開出幾個小礦井,他剛到這一帶地方來謀生的時候,就把瑪特遼娜·薩維裡耶芙娜,當年還是迦夫利羅夫莊的瑪特遼莎①,一個嬌小的黑眼睛的哥薩克姑娘,迷住了。

  日俄戰爭期間他在莫斯科第八格列納結爾兵②團服役,六次受傷,兩次是重傷。他曾經多次得獎,最後一次因為搶救本團團旗,獲得聖喬治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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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瑪特遼莎是瑪特遼娜的小名。
  ②格列納結爾兵,帝俄時代精選的步兵或騎兵,以身材高大聞名。


  從此他的健康就衰退了。他在一些小礦井裡又工作了一個時期,後來在礦井裡當馬車夫,經過半生的漂泊,他就在這個迦夫利羅夫莊,在瑪特遼娜陪嫁的小房子裡定居下來了。

  鄔麗亞剛抓住自家的門,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愛自己的父母,而且一個人在年輕時候往往如此,她不僅想不到,而且不能設想,在生活中當真會有一天需要撇開家庭自己單獨來決定自己的命運。現在,這個時刻卻來臨了。

  鄔麗亞知道,她的父母年老多病,而且對自己的家十分留戀,所以不會下決心離開。他們的兒子在軍隊裡,鄔麗亞又是一個沒有確定的生活方向的姑娘,一個沒有職業的人,照管不了他們。還有一個女兒比鄔麗亞大得多,丈夫是礦井管理處的一個上了年紀的職員,都住在他們家裡。這個大女兒有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下不了決心離開。他們大家都早已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們都決不離開家園。

  只有鄔麗亞,在這最後關頭之前,心裡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也沒有一個堅定的目標。她總覺得,應當由別人來給她做主。有時她想參軍,一定要進空軍,於是她就寫信給她的在一個空軍部隊裡做技師的哥哥,問他能不能設法讓她進航空學校。有時她覺得,乾脆不如像克拉斯諾頓的某幾個姑娘那樣,進護士訓練班——這樣她很快就可以進作戰部隊。有時她心裡暗暗希望到敵佔區去參加遊擊隊的地下活動。有時,她心裡又突然充滿了如饑似渴的要學習的願望,要繼續學習!戰爭總不能永遠打下去,它一旦結束,就又要生活和勞動,那時就更需要通曉業務的人,她不是很快就可以成為一個工程師或者教師嗎?但是結果誰也不來支配她的命運,而現在時候已經到了,她得打開門並且……

  直到此刻,她才感到,生活會變得多麼可怕。她得丟下父母任憑他們受敵人淩辱,隻身闖進這個茫茫的、可怕的、充滿困苦、流浪和鬥爭的世界……她覺得膝蓋十分軟弱無力,差點坐在地上。啊,要是她能夠馬上鑽進這個舒適的小房子,關上百葉窗,倒在自己的少女的臥榻上,就這樣悄悄地躺著,不作任何決定,那該多麼好呀!這個黑頭發的小姑娘鄔麗亞跟別人有什麼相干呢!就這樣爬上床,蜷著腿,生活在相親相愛的親人中間,管它發生什麼事情……可是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什麼時候發生?會不會拖得很久?也許,它並不十分可怕吧?

  但是在這同一刹那,她因為自尊心受到屈辱而顫抖了:她怎麼能容許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是她已經沒有時間選擇了:母親已經迎著她跑過來。是什麼力量使母親從病榻上起來的呢?母親的後面是父親、姐姐和姐夫。孩子們也跑了過來。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焦急不安的痕跡,小外甥一個勁兒地哭著。

  「你到底跑到哪兒去啦,我的好女兒?一清早就不見你的影兒!快到阿納托裡那裡去,要是他還沒有走,快去,女兒!」母親說,眼淚順著她的被風吹日曬的、蒼白的、滿是皺紋的兩頰滾下來,她也不打算去擦。

  母親已經老了,背也開始彎了,但是頭髮依然烏黑。她的頭髮是烏黑的,她的黑眼睛仍然是美麗的,像是一隻大野鳥的眼睛,雖然她本人身材矮小。她聰明能幹,性格堅強,女兒們和老葛洛莫夫都聽她的話。但是現在到了女兒得自己拿出主張的時候,母親卻束手無策了。

  「誰找過我?是阿納托裡?」鄔麗亞急忙問道。

  「區委會有人找你。」父親說。他站在母親後面,沉重地垂著兩隻大手。

  他已經多麼衰老了啊!他前面的頭髮幾乎全禿了,只有後腦和兩鬢還留著昔日鬈髮的痕跡,依然鬈成一圈圈的。但是他的格列納結爾兵式的發紅的口髭已經白了許多,臉上的胡茬也花白了,鼻子完全是紅裡透青的,磚色的兵士的臉上也佈滿皺褶。

  「快去,快去,女兒!」母親重複說,「等一下,我去叫阿納托裡!」說著,這個矮小的老婦人就穿過田壟向鄰居波波夫家跑去,波波夫家的兒子阿納托裡是今年同鄔麗亞一起從五一村的中學畢業的。

  「您去躺著吧,媽,我自己去!」

  鄔麗亞撒腿去追母親,但是母親已經順著櫻桃園往下面跑去,她們這一老一少,就一同跑著。

  葛洛莫夫和波波夫兩家的花園互相毗連。兩家花園都緩緩地往下傾斜,通到一個乾涸了的小谷,穀底有一道籬笆,就算是界線。鄔麗亞和阿納托裡雖然生下來就是鄰居,但是除了在學校裡以及他常去做報告的共青團集會上之外,她從不跟他見面。小時候,他有他男孩子的愛好;到了高年級裡,同學們都嘲笑他,說他怕女孩子。真的,要是他在街上或是某人家裡遇到鄔麗亞或是別的女孩子,他總是手足無措,甚至顧不得向人家問好,即使向人家問好,也是漲得滿臉通紅,弄得隨便哪個女孩子都會臉紅起來。女孩子們有時私下也談起這一點,背地裡嘲笑他。但是鄔麗亞卻仍舊尊重他,他讀書讀得非常多,人很聰明,只是沉默寡言;他喜愛的詩和鄔麗亞喜愛的相同,他還搜集甲蟲、蝴蝶、礦物和植物的標本。

  「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母親隔著矮籬笆把身子探進鄰家的小花園,叫道。「托裡亞①!鄔麗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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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裡亞是阿納托裡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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