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法捷耶夫 > 青年近衛軍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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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習慣了在防空隊裡值夜班,肩頭掛著防毒面具在礦井裡、在學校和醫院的屋頂上守望。不論是遠方的轟炸震動了空氣,探照燈光像織針似地遠遠在伏羅希洛夫格勒的夜空中交叉照射,這邊那邊的地平線上不時升起通紅的火光,或者是敵人的俯衝飛機在光天化日下向草原上長長的卡車隊投下高空爆炸彈,後來又怒吼著用炮和機槍沿公路掃射,使公路上的戰士和馬匹像滑行艇開過後的水流那樣向兩邊奔散,——遇到這種情況,誰也不感到心驚膽戰了。 他們喜愛去集體農莊田野的遙遠的路途,愛在卡車開過草原時迎風高歌。他們喜愛在無垠的田野裡收割穗大粒肥的小麥的夏季農忙季節,喜愛夜深人靜時燕麥秸堆裡絮絮的知心話和突然迸發的笑聲。他們喜愛在屋頂度過的漫長的不眠之夜,這時姑娘的火熱的手掌一動不動地、一連兩三小時放在小夥子的皮膚粗糙的手裡,朝霞在蒼白的丘陵上空漸漸升起,露珠在灰紅的屋頂上閃爍著,從槐樹捲縮的秋葉上落到庭園的地上,空氣中散發出凋零的花草的根在濕土裡腐爛的氣味以及遠方大火的煙味,公雞還是若無其事地啼叫著…… 接著,他們今年春天畢業了,同老師告別,同自己的組織告別;戰爭,好像是在等候著他們似的,直沖著他們來了。 六月二十三日,我軍朝哈爾科夫方向撤退。七月三日,像晴天霹靂似的,廣播了我軍在防守八個月之後放棄塞瓦斯托波爾城的消息。 舊奧斯科爾放棄了,羅索希放棄了,康傑米羅夫卡放棄了,戰事在沃羅涅什西面進行,戰事在通沃羅涅什的要道上進行。七月十二日——逼近了利西昌斯克。突然之間,我方正在撤退的部隊已經湧過克拉斯諾頓。 利西昌斯克,這就在近旁。到了利西昌斯克,就是說,德國法西斯匪徒明天就可能開進伏羅希洛夫格勒,後天就可能開進這裡,開進克拉斯諾頓和五一村,開進那些每一棵小草都是熟悉的、有著從庭園裡鑽出來的覆著塵土的茉莉和丁香的小巷,闖進爺爺種了蘋果樹的小果園,闖進百葉窗緊閉的陰涼的農舍,——在那裡的釘子上,還掛著父親下工回家去軍事委員會之前親手掛上的礦工短襖;在那裡,母親的青筋突露的溫暖的手把每一塊地板都擦得發亮,給窗臺上的中國月季澆了水,在桌上鋪了新的發出粗麻布氣味的花臺布。 在前線暫時沉寂的時期,就有一批少校軍需在城裡安居下來,仿佛要在這兒過一輩子似的。他們的鬍鬚都刮得很乾淨;他們非常認真、審慎、見多識廣。他們跟房東們玩紙牌的時候談笑風生,樂意解釋前線的形勢。他們在市場上買醃西瓜,有時還把罐頭食品送給房東做菜湯。在新一號礦井的高爾基俱樂部裡和市立公園的列寧俱樂部裡,總有許多尉官出入,他們愛跳舞,愉快活潑,好像很懂禮貌,又好像很頑皮,——叫人很難說。尉官們在城裡時來時往,但是總有新人到來,姑娘們對這些經常變換的、經受風吹日曬的、英氣勃勃的臉已經十分習慣了,覺得他們全都是自己人。 可是突然,他們一下子都走了。 上杜望納雅車站是一個清靜的車站,每個出差回來或回家探親的克拉斯諾頓人,或是一年一度回來度暑假的大學生。平時到了這裡,就覺得已經是到了家。現在,在上杜望納雅以及沿李哈雅——莫羅佐夫斯克——斯大林格勒鐵路線所有的小站上,都擁塞著車床、人、炮彈、機器和糧食。 門前有槐樹、小槭樹和白楊遮蔭的小房子的窗口,傳出婦女和孩子的哭泣聲。在那裡,母親在給將要隨著保育院或學校一同撤退的孩子整理行裝;在那裡,父母在送別子女;在那裡,要同自己的組織一起離開城市的丈夫或父親在同家人告別。在某些百葉窗緊閉的小房子裡,卻籠罩著比母親的哭泣更為可怕的寂靜,——房子裡的人也許都走空了,也許只剩下一個年邁的老母親,她送走了全家,心裡難受得像壓著鐵塊,但是她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是垂著黝黑的雙手僵坐在上房裡。 清晨,姑娘們在遠方的炮轟聲中醒來,就同父母爭論,勸父母立即離開,讓她們單獨留下,做父母的卻說,他們的一生已經算完了,她們這些團員卻應當去躲避罪惡和災難。爭論之後,她們匆匆地吃了早飯,就跑出去互相探聽消息。她們就這樣像鳥兒似的成群結隊,炎熱和焦慮使她們疲憊不堪,她們有時在朋友家的光線昏暗的小屋裡或是小花園裡的蘋果樹下坐上幾小時,有時跑到溪邊樹木茂密多蔭的峽谷裡去,心裡暗暗預感到她們將會遇到的無論情感或理智都無法理解的不幸。 現在,不幸果然來臨了。 「伏羅希洛夫格勒大概已經放棄了,可是沒對我們講!」一個姑娘聲音刺耳地說。她身材矮小,寬臉,尖鼻子,頭髮光亮平滑,好像粘在頭上似的,兩條小辮靈活地朝前翹著。 這個姑娘姓維麗柯娃。名叫齊娜。可是從小在學校裡就沒有人叫她的名字,只叫她的姓:維麗柯娃,維麗柯娃的。 「你怎麼能這麼說,維麗柯娃?沒講,就是還沒有放棄。」瑪雅·畢格裡萬諾娃說。這是一個黑眼睛的美麗的姑娘,膚色生來就像茨岡姑娘那樣黝黑,她說完這話,就帶著自尊的神情把任性的、飽滿的下唇抿了起來。 在今年春天畢業之前。瑪雅是學校的團支部書記,她習慣了糾正大家,教育大家,總之,她希望在任何時候一切都是正確的。 「你不說,我們也知道:『姑娘們,你們不懂得辯證法!』」維麗柯娃學瑪雅學得像極了,使大家都哄笑起來。「要他們對我們說真話,休想!我們一直相信,相信,現在可不相信他們了!」維麗柯娃說,她那雙挨得很近的眼睛閃動著,兩條朝前撅著的小辮像甲蟲的觸角那樣威風凜凜地翹著。「羅斯托夫恐怕也放棄了,我們連跑都沒處可跑了。他們自己倒溜得快!」 維麗柯娃顯然是在重述她常聽到的話。 「你的議論真奇怪,維麗柯娃,」瑪雅極力不提高聲調說,「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要知道,你是個共青團員,你還當過少先隊的輔導員呢!」 「別理她。」舒拉·杜勃羅維娜輕聲說,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姑娘,年紀比別的姑娘都大,頭髮剪成男式,顏色很淺的眉毛和一雙怕羞的淺色眼睛,使她的臉帶有一種異樣的神情。 舒拉是哈爾科夫大學的學生,父親是克拉斯諾頓的鞋匠和馬具工人。她在去年哈爾科夫被德軍佔領以前回到父親家裡。她比別的姑娘們大三四歲,但她總是喜歡跟她們在一起:她像少女那樣暗暗地對瑪雅懷著無限的愛慕,跟她形影不離,姑娘們都說,「她們兩個就像線跟著針一樣。」 「別理她。你再怎麼說她也聽不進去。」舒拉對瑪雅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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