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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13.包袱

  「我不喜歡農民,我看他們很不順眼,」莫羅茲卡說,他在馬鞍上平穩地搖晃著,米什卡的右前蹄每邁出一步,他就要象打拍子似地用馬鞭打掉一些鮮黃色的白樺葉子。我小時候常到我爺爺家裡去。我的兩個叔叔都是種地的。不,我可不喜歡他們!不行,真不行他們天生是另外一種人:又刁鑽又小氣……簡直沒法說!」他要是漏掉一棵白樺,就在自己的皮靴上敲一下,免得錯了拍子,「可是於嗎要那麼刁鑽,那麼小氣呢?」他抬起頭來問,「唉,其實他們啥都沒有,啥都沒有,連掃都掃不出東西來!」說著,他就帶著天真的、仿佛是局外人的惋惜的意味笑起來。

  岡恰連柯聽他說著,目光注視著兩隻馬耳朵中間。在他的灰色眼睛裡露出聰明堅定的神氣,這是那些既善於聽取別人的話、更善於考慮他所聽到的話的人所常有的。

  「可是我覺得,如果在我們中間隨便什麼人的心裡挖下去,」他忽然說,他特別著重「我們中間」這幾個字,並且望瞭望莫羅茲卡,「比方說,我啦,你啦,或是杜鮑夫啦,在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個農民……一定有的,」他很有把握地重複說。「而且應有盡有,只不過沒有樹皮鞋罷了……」

  「你這是在說什麼?」杜鮑夫回過頭來看了一看。

  「恐怕連樹皮鞋也有——我是在說農民——我說,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農民……」

  「是嗎?」杜鮑夫表示懷疑。

  「可不是?象莫羅茲卡就有個爺爺在鄉下,還有叔叔;你……」

  「朋友,我可什麼人也沒有,」杜鮑夫打岔說。「而且幸虧沒有!老實說,我是不喜歡這種人的……就拿庫勃拉克來說吧:歸根到底他還是個庫勃拉克,(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有頭腦!)他招來的那一排人又是些什麼貨色?」杜鮑夫輕蔑地唾了一口。

  這次談話是在行軍的第五天上進行的,部隊那天是往下走,向黃泥河子的源頭走去。他們走的是冬天的道路,遍地鋪著軟綿綿的枯葉。副軍需主任在醫院裡貯存的糧食,儘管現在誰的手裡都一點不剩了,可是大夥都情緒昂揚,因為他們覺得,可以往宿和休息的地方已經不遠了。

  「你聽人家是怎麼說的?」莫羅茲卡夾夾眼,「咱們的杜鮑夫總是見多熾廣吧,啊?」他笑了起來,因為排長同意的是他而不是岡恰連柯,使他感到又驚又喜。

  「你把老百姓說成這樣可不行啊,」爆破手毫不氣餒他說。「好吧,就算你在鄉下什麼人也沒有,可問題並不在這裡現在我也是什麼人都沒有,就拿咱們礦上來說……你當然,還是從俄羅斯來的①,可是莫羅茲卡呢?他除掉自己的礦山,可算啥也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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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是指歐洲部分的俄羅斯,——譯者注。

  「怎麼沒見過?」莫羅茲卡惱了,「我還上過前線泥……」

  「得啦,得啦,」杜鮑夫對他擺擺手。」好,就算沒見過……」

  「其實你們的礦山跟農村莊不是一樣,」岡恰連柯平靜他說。「第一,你們每家都有個菜園子。一半的人冬天來幹活,夏天回農村——周圍的馬鹿直叫,簡直象牛欄裡的牲p……你們的礦山我又不是沒去過。」

  「農村?」杜鮑夫跟不上岡恰連柯的思想,詫異他說。

  「那還不是嗎?你們的老婆都在刨菜園,左右前後的人也都是農村來的,難道會沒有影響?當然有影響!」爆破手用習慣的手勢將手掌在空中直著劈下來。

  「有影響……當然……」杜鮑夫遲疑他說,一邊在思索,這裡面有沒有使「礦工」丟臉的地方。

  「這就是啦——現在我們拿城市來說,我們的城市大不大?我們的城市多不多呢?扳著指頭數都數得過來——可是接連幾千里啊,都是一片農村——我倒要請問,這有沒有影響啊?」

  「慢來,慢來,」排長著慌了。「你是說,接連幾千里嗎?一片都是嗎?當然是農村羅……有影響,又怎麼樣呢?」

  「所以結果是,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了點兒農民的性格,」岡恰連柯把話頭又回到出發點,這樣一說,好象把杜鮑夫的話都駁倒了。

  「說得真有道理!」莫羅茲卡欽佩他說。從杜鮑夫插進來之後,他僅僅是因為這場辯論能夠顯示出一個人的機智才對它感到興趣,「你被他駁倒了,老頭,你可沒話說了吧!」

  「我這麼說,」岡恰連柯不讓杜鮑夫有考慮的餘地,解釋說,「是因為不應該瞧不起農民,我們也……」他搖了搖頭,不再往下說;而且看得出,杜鮑夫後來所說的那些道理,都不能使他改變看法。

  「真是個機靈鬼,」莫羅茲卡心裡想,他不時偷眼打量著岡恰連柯,心裡越發對他充滿敬意。「把老頭給難住了他簡直設法招架了。」莫羅茲卡明知道,岡恰連柯跟大夥一樣,可能犯錯誤,看問題有些偏,比方說,莫羅茲卡完全沒有感到自己身上有著岡恰連柯說得那麼確鑿有據的農民的包袱,——但是他對爆破手仍然懷著比任何人更多的信任。岡.恰連柯「完完全全是自己人」,他「能夠懂得」,他「看得清楚」,而且他不是個誇誇其談的人,不是個二流子。他的青筋暴露的大手幹起活來永遠不嫌多,乍看似乎動作緩慢,實際卻很麻利——它們的每個動作都是準確而有道理的。

  於是,莫羅茲卡和岡恰連柯之間的關係就達到了交朋友是必要的那第一階段,——照遊擊隊員的說法就是:「他們同蓋一件大衣睡覺」,「他們吃同一盒飯」。

  莫羅茲卡由於天天和他接近,漸漸以為自己也成了一個嚴肅認真的遊擊隊員:他的馬養得很好,馬具修補得扎扎實實,步槍擦得象鏡子一樣發亮,在戰鬥中表現得最勇敢、最可靠,因此博得了同伴們的敬愛,他心裡這樣想,同時無形中也就開始過起岡恰連柯似乎一向過著的那種健康的、有理想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裡不容許有無用的胡思亂想……

  「喂一喂……立定!」前面的人大聲喊道。口令順著隊列往後傳,前面的人已經站住,可是後面的還往前湧,隊伍就亂了。

  「喂……喂……叫麥傑裡察……」順著隊伍又很快地傳過來。幾秒鐘後,麥傑裡察就象鷂鷹似地弓著身子飛馳而過,整個部隊都懷著情不自禁的自豪感目送著他那毫不符合騎兵條令的、平穩而矯隍的牧人的騎姿。

  「我也去看看,那邊出了什麼事,」杜鮑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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