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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自從密契克出院之後,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心心念念盼望著他們重逢的日子。她全部最隱秘的、藏在心靈深處的對誰都不能講的——同時又是那麼真實的、塵世的、幾乎可以觸摸得到的美夢,都是和那個日子聯繫在一塊的。她想像著他在森林邊緣出現時候的模樣——穿著繪布襯衫、皮膚白皙、漂亮勻稱、略帶羞澀的神氣,——她仿佛在自己臉上感到似的呼吸,摸到他的柔軟的鬢髮,聽到他的溫存多情的絮語,她極力不去想他們中間的誤會,她不知為什麼以為,這種事今後再也不會重演,總之,她想像中的跟密契克未來的關係並不是真正有過的,而是照她樂意看到的那樣;對於那種實際可能發生的、會惹她傷心的情況,她卻極力不去想它。

  她同密契克那次衝突之後,本著她對人體貼關情的稟性,她懂得,他是因為過度煩惱和激動以至到了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地步,而且,他所遇到的那些令人傷心的事要比她本人身受的任何委屈都重要得多。但是,正因為這次見面和她以前想像的完全不同,密契克的意想不到的粗暴就傷害了她,使她感到吃驚。

  瓦麗亞是第一次感到,他的這種粗暴並不是偶然的,也許,密契克壓根幾就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可是她的心坎上又沒有別的人。

  她沒有足夠的勇氣立即承認這一點,因為要拋卻她夢寐以求、她為之痛苦和歡樂的一切,讓一片無法填補的空虛突然留在心頭,這畢竟不是容易的事,因此她強使自己覺得,並沒有發生什麼特殊的事,一切都怪弗羅洛夫死得不是時候,將來的一切都會好轉。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她從早就一直在想:密契克是怎樣傷害了她,在她懷著滿腔熱愛和美夢去找他的時候,他是不該傷害她的。

  她整天都懷著要跟密契克見面、要同他談談的痛苦的願望,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回過頭去,連中午休息的時候都沒有走近他。「我何必象個傻丫頭似的追求他?」她想。「他要是象他說的那樣,真心愛我,就讓他先來找我,我決不會說半句責怪他的話。他要是不來,那也隨他,我一個人自由自在……也樂得清靜。」

  到了主脈,山路漸漸寬闊起來,「黃雀」便來到瓦麗亞旁邊,昨天他沒有能夠捉住她,但是在這一類事情上他頗有些不折不撓的精神,毫不灰心。她覺得他在用腿碰她,湊在她耳邊說些肉麻的話。可是她專心在想心事,沒有聽他。

  「您到底怎麼樣啊,啊?」「黃雀」釘著她問(他對所有的女性一律稱「您」,不管對方的年齡、地位以及跟他的關係如何)。

  「同意不同意啊?」

  「……,我一切都明白,我對他難道有什麼要求嗎?」瓦麗亞想道,只要他給我點面子,這在他並不難呀?也許,此刻他自己也在苦惱,以為我在生他的氣。要不要去找他談談?那怎麼行?!在他把我趕走之後……不,不,隨它去吧……」

  「您怎麼啦,親愛的,是不是耳朵聾啦?我問您,您同意嗎?」

  「同意什麼呀?」瓦麗亞猛醒過來。「去你媽的!」

  「您這個人怎麼啦……」「黃雀」慍怒地攤開雙手。「您何必扭扭捏捏,好象這是第一遭,您以為自己還是個小姑娘啊?」他又耐心地湊著她的耳朵嘰嘰咕咕他說起來,滿心以為她聽到而且聽懂了他的話,只是照娘兒們的那一套,裝模作樣來抬高自己。

  暮色降臨,山溝裡變得昏黑了,馬匹疲倦地打著響鼻,彌漫在泉水上的霧氣漸濃起來,緩緩飄進山谷。但是密契克仍舊沒有走近瓦麗亞,而且顯然無意這樣敝。瓦麗亞越是相信他根本不會來找她,便越是強烈地感到自己的相思是枉費心機,越是為自己原先的幻想感到傷心,同時也越難以拋開這些幻想了。

  部隊要到下面的一個峽谷裡過夜,人馬都在潮濕的、令人惴惴不安的黑暗中摸索。

  「地您可別忘了,親愛的,」「黃雀」涎皮賴臉,親呢地釘著她說,「哦,我在一邊生一小堆篝火,請您注意……」隔了一會,他對什麼人喝道:「怎麼叫『往哪裡闖』;誰叫你擋著路?」

  「你幹嗎鑽到別的排裡來?」

  「誰說是別的排?你睜開眼睛好好地看看……」

  經過短暫的沉默(顯然,雙方在這當兒都好好地看了一看),問話的人用抱歉的、讓步的聲音說:

  「呸,果然是『庫勃拉克的人』……那末麥傑裡察在什麼地方?」那人仿佛用抱歉的語氣已經賠過不是,便又使勁地喊起來,「麥傑-裡察!」

  下面有人在大發雷霆地怒吼著,似乎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就非自殺或是殺人不可:

  「點火!點一火呀!」

  霎時間,峽谷底部突然毫無聲響地冒出一片篝火的紅光,使黑暗中毛茸茸的馬頭和疲倦的人臉上,都映著子彈帶和步槍的寒光。

  斯塔欣斯基、瓦麗亞和哈爾謙柯靠邊停住,也下了馬。

  「很好,我們要休息了,來生火吧!」哈爾謙柯故意裝出興致勃勃的口吻說,但是並沒有使人高興起來。「來吧,我們去抬點幹樹枝!」

  「……總是這樣該停的時候不停,過後讓人受罪,」他用同樣不大能夠使人得到安慰的口吻批評說,兩手一面在濕草上亂摸。由於潮濕,由於黑暗,由於怕被蛇咬,還由於斯塔欣斯基的陰森森的沉默,他的確是在受罪/我記得,當初從蘇昌出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早就該歇下來準備過夜了,天色漆黑,可我們……」

  「他何必說這些呢?」瓦麗亞想道。「蘇昌啦……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啦……天色深黑啦——唉,現在說這些誰願意聽呢?反正一切都完了,不會再發生了。」她餓了,肚子一餓,另外一種感受——現在她無論用什麼都無法填補的,有口難言的、被壓抑著的空虛之感,似乎也加強了。她差一點要哭了。

  可是,吃了飯、身上暖和之後,三個人的情緒部好起來,圍繞著他們的那個深藍的、陌生而寒冷的世界,似乎也變得親切、舒適和溫暖了。

  「唉,我的外套,我的外套呀。」哈爾謙柯一邊打開背卷,一邊用吃飽了的聲音說,「入火不焚,入水不沉,再來個娘兒門就美啦!」他夾了夾眼,笑了。

  「我為什麼總沒有好臉給他看?」瓦麗亞想道,她覺得,這令人高興的情火、吃下去的粥、以及哈爾謙柯的閒談,使她漸漸恢復了平素的溫柔和善良,「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我懷必這麼煩惱呢,都怪我這個人傻頭傻腦,害得人家小夥子坐在那裡發悶……其實只要我去看他一趟,一切都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這樣一想,她忽然覺得,現在周圍的人們都是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她自己本來也可以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結果卻去自尋煩惱,憋著一壯子的委屈和怨氣,真是犯不上,所以她立刻決定拋開頭腦裡的種種胡思亂想,去找密契克去,她覺得這樣做並沒有什麼會使她丟臉或是不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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