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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11.苦難

  戰鬥結束,部隊在一個木賊和蕨草叢生的幽谷裡隱蔽起來。萊奮生在檢查馬匹的時候,看到了「老廢物」。

  「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呀?」密契克嘟暖著說。

  「來,把鞍子拿下來,讓我瞧瞧它的脊樑……」

  密契克用發抖的手指解開馬肚帶。

  「哼,那還用說——脊樑都磨破了,」聽萊奮生的口氣,他根本就沒指望會有什麼好事。「你大概以為,你只要騎騎馬就行了,而照顧——卻是別人的事吧?」

  萊奮生竭力克制著,不讓自己提高嗓門,這對他是不容易的,因為他疲倦得厲害,鬍子不住地抖動,兩手神經質地揉弄著不知從哪裡折下來的小樹枝。

  「排長!過來……你是管什麼的?」

  排長眼睛霎也不霎,盯著密契克不知為什麼捧在手裡的馬鞍,不高興地、慢吞吞他說:

  「這個笨蛋,不知對他說過多少次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萊奮生扔掉小樹枝,他向密契克投過來的目光是冰冷冷的、嚴厲的。「你去告訴軍需主任,在它沒有治好之前,只好請你騎馱馬……」

  「請聽我說,萊奮生同志……」密契克嘟嘟噥噥地說,由於感到屈辱而聲音發抖;他感到屈辱,並不是因為自己把馬糟蹋得不成樣子,而是因為他不知為什麼把那個沉甸甸的馬鞍捧在手裡,樣子滑稽而丟人。「這不怪我——請您聽我說完……請別忙走——現在您可以相信我——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它。」

  但是萊奮生頭也不回,走過去看後面的馬去了。

  過了不久,他們因為缺糧不得不轉移到鄰近的山谷裡去。接連幾天功夫,部隊一直順著烏拉辛斯克支流東奔西跑,戰鬥和奔波使他們人困馬乏。沒有被敵人佔領的村子越來越少。不論是麵包或是燕麥,不經過戰鬥一點都弄不到;傷口來不及癒合,一次又一次地化膿。人們變得冷酷起來,變得更嚴峻,更兇狠,更不愛說話了。

  萊奮生深信,推動這些人們的力量,並不僅僅是自衛感,同時還有一種本能,這本能粗看是看不出的,甚至是他們中間大部分人都沒有意識到的,然而其重要性並不因之稍減;憑著這個本能,他們才會為了最終目的去忍受一切,甚至去死;要是沒有它,他們裡面誰也不會心甘情願地在烏拉辛斯克的原始森林裡喪命。但是他也知道,這個根深蒂固的本能是深深埋藏在人們心中許許多多迫切的、細小的日常需要下面,埋藏在對於同樣渺小的、然而卻是有血有肉的小我的關懷下面,因為每個人都要吃飯睡覺,因為每個人都是軟弱的。這些背負著日常生活瑣事的重擔的人們,意識到本身的軟弱,就將自己最重要的使命轉托給象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和杜鮑夫那些比較堅強的人,責成他們多想到這個使命,少想到他們自己也需要吃飯睡覺,並且要他們提醒別人不要忘記這件事。

  現在萊奮生總是跟大夥在一塊親自率領他們戰鬥,跟他們吃一鍋飯,為了查崗夜裡不睡,而且幾乎是唯一還沒有忘記嬉笑的人,甚至在他跟人隨便閒聊的時候,在他的每一句活裡也都可以聽出這樣的含意,「你看,我也在跟你們一同吃苦——明天我也可能被打死或是餓死,但我還是象平時一樣地精神飽滿和頑強,因為這些並不那麼重要……」

  儘管如此,使邊和遊擊隊員們息息相通的那些無形的線索,卻在一天一天邊斷下去——這些線索越少,他的話就越難以令人信服,——他逐漸變成高踞在部隊之上的暴力了。

  他們常常用炸藥去炸魚,然後捉來吃;一般誰也不高興到冷水裡去捉魚,總是支使那些最窩囊的人下去,多數時候都是叫那個當過豬倌的拉夫魯什卡去這是個膽小口吃的人,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他怕水怕得要命,從岸上走下去的時候一邊哆噥一邊劃十字;密契克看著他的瘦瘠的背影,心裡總感到很痛苦。有一次,這事被萊奮生發覺了。

  「等一下……」他對拉夫魯什卡說。「你自己為什麼不下去?」他向那個把拉夫魯什卡連推帶桑的小夥子問道,那人的臉是歪的,好象半邊臉是被門夾扁了似的。

  那人抬起圍著一圈白睫毛的眼睛狠狠地瞅著他,出人意外他說地說:

  「你自己下去試試……」

  「我才不下去呢,」萊奮生態度平靜地回答說。「別的事就夠我忙的,可是你應該去——脫吧,招褲子脫綽——你看,魚都要漂走了。」

  「它漂隨它漂……我又不是給人逗樂的小丑……」小夥子把身子一扭,不慌不忙地離開了河岸,幾十隻眼睛贊許地望著他,又帶著嘲笑的神情望著萊奮生。

  「唉,這些傢伙真是麻煩……」岡恰連柯說著便動手解自已襯衫的鈕扣,可是隊長的一聲響得異乎尋常的叱喝把他嚇得一哆嗦,使他停了下來。

  「回來!」萊奮生的聲音裡鳴響起威風凜凜的音調,充滿出人意外的力量。

  那個小夥子站住了,心裡已經在後悔不該捲進這場糾紛,但是又不願意在人們面前丟臉,重又說道:

  「說過不下去就是不下去……」

  萊奮生的眼睛因為深陷而顯得特別小,目光特別尖銳,他睜著眼睛牢牢地盯著他,握著毛瑟槍,邁著沉重的腳步朝他走過去,那小夥子慢吞吞地、仿佛很勉強地動手解開褲子。

  「快些!」萊奮生面色陰沉,威脅他說。

  小夥子偷偷望了他一下,忽然嚇謊了手腳,一條褲腿怎麼也褪不下來,他害怕萊奮生會不容分說開槍把他打死,忙不迭地說: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給絆住了……唉,該死的!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萊奮生朝四周看了一下,大家都懷著敬意和畏懼望著他,不過,也僅僅是這些而已:同情是沒有的。在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成了淩駕幹部隊之上的暴力。可是,縱然如此,他也在所不惜,因為他深信他的暴力是正當的。

  從此,萊奮生就不惜採用一切手段去搞糧食,擠出時間讓大家多休息,他偷牛,掠奪農民的白地和菜園,但是連莫羅茲卡都認為,這和偷李亞別茨的瓜完全是兩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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