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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的親人,你們還往哪裡走啊?一大隊日本兵已經到了學校那邊!他們要往這邊來了,你們趕緊逃吧,他們往這邊來了!」

  密契克沒有聽懂她的話,已經有四名荷槍的日本兵步伐整齊地從那條小巷裡走了出來。巴克拉諾夫大叫一聲,非常迅速地找出手槍,朝著兩個日本人幾乎是正對著開起槍來。密契克只見他們背後血肉橫飛」,兩個日本人都栽倒在地上。第三顆子彈打偏了,手槍也出了毛病。剩下的日本兵,有一個撥腿就逃,另一個拉下了步槍,就在這時候,密契克為一股新的、比恐懼更能控制他的力量所支配,對著那日本人連開了幾槍。當最後幾顆子彈打中日本人的時候,那日本人已經倒在塵埃中抽搐。

  「我們跑吧!」巴克拉諾夫喊道。「往大車那邊跑!」

  幾分鐘後,他們解下在客店旁邊亂蹦亂跳的馬,在街上飛奔,揚起了炎熱的塵土。巴克拉諾夫站在大車上,拼命用韁繩的末梢打馬,不時還回過頭去看有沒有追兵。在村中心的什麼地方,至少有五個號手吹起了警號。

  「他們……全一部……都在這兒!」巴克拉諾夫帶著得意的神情惡狠狠地大喊道。「全一部——是主力!你聽見他們在吹號嗎?」

  密契克什麼都沒有聽到。他伏在大車底上,因為脫險感到欣喜欲狂,還感到被他擊斃的日本鬼子在滾燙的塵土中奄奄一息、在最後垂死的痛苦中抽搐著。後來他朝巴克拉諾夫瞅了一眼,他覺得巴克拉諾夫的歪扭的臉是討厭和可怕的。

  過了一會,巴克拉諾夫已經在笑了:

  「真是妙極了!是嗎?他們進村子,我們也沖了進去。老弟,你真行!說實在的!我沒有料到你居然有這一手。要不是你,他就要把我們打成馬蜂窩了!」

  密契克極力不去看他,只是低著頭趴在那裡,臉色又黃又白,滿臉黑斑,好象是爛了根的麥穗。

  跑了兩俄裡光景,不聽見有人追趕,巴克拉諾夫就勒住了馬,在道旁一棵彎曲的單株榆樹旁邊停下。

  「你留在這裡,我上樹去,我們要守候著……」

  「為什麼呀?」密契克聲音忽斷忽續他說。「我們快走吧。應該去報告……很明顯,主力就在這裡……」他極力要使自己相信他說的是實活,可是卻辦不到。現在他覺得留在敵人近旁很可怕。

  「不,還是等一會兒好。為了打死這三個笨蛋跑一趟,太划不來。我們要把情況摸得分毫不差。」

  半小時後,約莫有二十名騎兵從索洛緬納雅村慢步跑出來。「要是被他們發現了怎麼辦?」巴克拉諾夫心裡發顫,暗忖道。「我們恐怕不能坐著大車逃出去。」他克制住自己,決心要等到最後關頭。這些騎兵被小山擋住,因而沒有被密契克看到。等他們走了將近一半的路程,巴克拉諾夫從他的瞭望點又發現了一隊步兵:他們排成密密的隊形剛走出村子,在飛揚的塵土中槍械射出反光——這時巴克拉諾夫他們便拼命趕馬奔回田莊,差點把馬累死;到了那邊,他們換上自己的馬,幾分鐘後已經在通希比沙的大路上疾馳。一向有遠見的萊奮生,不等他們口來(他們是夜裡回來的)就叫庫勃拉克的一排人下了馬,去加強防哨。排裡三分之一的人留下看馬,其餘的都在村旁一座古老的蒙古式城堡的圍牆後面值班守衛。密契克把馬交給巴克拉諾夫,自己留在排裡。

  他雖然十分勞累,卻沒有睡意。河上霧氣彌漫,變得寒冷起來。皮卡在睡夢中翻來覆去,呻吟著;哨兵腳下的亂草發出神秘的悉悉聲。密契克仰臥著,眼睛搜尋著星星;星光仿佛從霧幕後面黑黝黝的空洞裡隱隱透射出來;密契克感到自己心裡也是同樣的空虛,因為沒有星星,所以格外昏暗淒涼。他想,弗羅洛夫一定時刻都有這同樣的空虛之感;他突然想到,也許自己會跟這個人落得同樣的下場,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極力要驅除這個可怕的念頭,但弗羅洛夫的形象卻牢牢盤踞在他的頭腦裡。他仿佛看到弗羅洛夫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兩隻手毫無生氣地搭拉下來,頭頂上的槭樹在籟籟作聲。「他不是已經死了嗎!」密契克恐怖地想道。但是弗羅洛夫動了動一根指頭,朝他扭過臉來,呲牙咧嘴地笑道:「這批傢伙……在胡鬧……」忽然,「他在病床上油搐起來,身體裡面飛散出一些碎塊,這時密契克看到,這根本不是弗羅洛夫,而是那個日本兵。「這真可怕……」他渾身發抖地想道,但是瓦麗亞走過來彎下腰望著他,對他說:「你不要怕。」她的態度冷靜而溫柔。密契克頓時覺得舒服起來。「我沒有好好地跟你告別,你可不要生氣,」他溫存他說。「我是愛你的。」她把身子緊偎著他,可是轉瞬間一切都消失了,不知去向了;幾秒鐘後,他已經坐在地上,霎著眼,在用手摸槍,這時候天已經大亮。周圍的人們在忙著卷軍大衣;庫勃拉克鑽進灌木叢,在用望遠鏡觀看,大夥都一個勁兒地釘著他問:

  「在哪裡?在哪裡?」

  密契克終於摸到了槍,爬上牆頭,才知道大夥說的是敵人,但是他看不見敵人,也開始問起來:

  「在哪裡?」

  「你們於嗎擠做一堆?」排長忽然狠狠地低聲說,還用力把什麼人推了一下。「排成敞兵線!」

  在大夥沿著圍牆散開的時候,密契克還伸長脖子,拼命想看到敵人。

  「他們到底在哪裡?」密契克幾次問旁邊的人。那人趴在那裡,不理密契克;他搭位著下唇,不知為什麼老去搔耳朵,後來他突然轉過臉來,破口大駡。密契克沒有來得及還嘴,因為他聽到了口令:

  「全——排——」

  他伸出步槍,可是仍舊什麼都看不見,同時因為別人都能看見自己卻看不見而惱火,他一聽到一聲「放」,就胡亂放了一槍。(他不知道,排裡足有一半的人也是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怕日後傳為笑柄,所以沒有聲張。)

  「放!」庫勃拉克又下令說,於是密契克又放了一槍。

  「啊一哈!他們逃跑了:……周圍的人喊道。大夥忽然高聲瞎聊起來,臉上也變得興奮快活了。

  「得啦,得啦!」排長在罵。「是誰在那邊放槍?不愛惜子彈!」

  密契克聽旁人在彼此打聽,才知道方才來的是一隊日本偵察兵。有好多人自己並沒有看到敵人,卻來嘲笑密契克,並且吹牛說,被他們瞄準的日本人都落下了馬鞍。這時候,大炮轟的一響,整個山谷裡都充滿了回聲。有幾個人嚇得趴在地上;密契克也象碰傷了似的,縮做一團: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炮響。炮彈在村後的什麼地方爆炸了。接著機槍象狂喘似地響起來,緊密的槍聲四起,但是遊擊隊方面沒有還擊。

  過了一分鐘,也許是過了一小時——時間觀念變得令人可惱地模糊,密契克覺得,遊擊隊員的人數仿佛增多了,並且看見巴克拉諾夫和麥傑裡察正從圍牆上下來。巴克拉諾夫帶著望遠鏡,麥傑裡察的一邊面頰在抽動,鼻翼翁動得厲害。

  「你趴下啦?」巴克拉諾夫問,他額頭的皺褶舒展了。「怎麼樣?」

  密契克苦笑了一下,拼命使自己集中精力,問道:

  「我們的馬在哪裡?」

  「我們的馬在大森林裡,我們馬上也要到那邊去,不過最好能阻擋他們一下——我們這兒倒沒問題,」他補充了一句、顯然是想給密契克打氣,「可是杜鮑夫的一排人在平原上——唉,該死的!」近處的爆炸震得他抖了一下,他忽然大罵起來。「萊奮生也在那邊……」說著,他就雙手拿著望遠鏡,沿著散兵線不知往哪裡跑去。

  到第二次該放槍的時候,密契克已經能看見日本兵了:他們分成幾批穿過灌木叢前來進攻,而且差不多到了跟前。密契克覺得,即使要逃跑,現在也跑不掉了。這時他感到的並不是恐怖,而是痛苦的等待:這一切到底幾時才能算完呢。在這樣的一瞬間,庫勃拉克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叱喊道:

  「你這是朝哪兒放槍?」

  密契克回頭一看,才知道排長的話跟他無關,這是對皮卡說的,他在這以前不知怎麼沒有發現他。皮卡趴在比他低的地方,臉幾乎埋到土裡。他把槍舉在頭頂上,扳動槍閂朝身前的一棵樹胡亂開槍。庫勃拉克罵他,他還是放他的,不同的只是於彈用完了,槍閂在空響而已。排長用皮靴踢了他幾腳,皮卡卻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在這以後,大夥一齊向什麼地方跑去,起初亂糟糟的,後來就排成稀稀拉拉的縱行,密契克不明白為什麼要跑,也跟著大夥一齊跑。但是,即使在萬分驚惶絕望的瞬間,他都能感到這一切行動並不是那樣地偶然和沒有意義,一定有許多大概和他本人有著不同感受的人,在指揮著他以及周圍人們的行動。他看不見這些人,但他在自己身上感到他們的意志。進村之後,他定了定神,——現在他們排成長長的散兵線,改為步行,——不由用眼睛搜尋著,究竟是誰在支配著他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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