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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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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莫羅茲卡背來的傷員,」有人認出了密契克,插嘴說。密契克聽到人家在說他,就走了過去。 玩打棒遊戲的本領非常拙劣的矮個子,生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這雙眼睛仿佛捉住了密契克,把他的裡面翻了出來,這樣看了幾秒鐘,好象要把他裡面的一切都掂掂分量。 「我是來參加你們的部隊的,」密契克開口說。他因為忘記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所以臉紅起來,「以前是在沙爾狄巴那裡……在受傷以前,」為了增加分量,他又加了一句。 「是從什麼時候起到沙爾狄巴那裡的?」 「從六月起——唔,從六月中旬起……」 萊奮生重又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 「會打槍嗎?」 「會……」密契克含糊他說。 「葉菲姆卡——拿支步槍來……」 在葉菲姆卡去取槍的這一會工夫,密契克覺得有幾十隻好奇的眼睛從四面仔細研究他,他漸漸開始把他們一味的緘默當做是敵意了。 「哦,槍來了——你打什麼好呢?」萊奮生用眼睛搜尋著。 「打十字架!」有人興沖沖地建議說。 「不,何必打十字架——葉菲姆卡,來把棒子都豎起來,你就往那兒打……」 密契克拿起步槍,突然受到一陣恐怖的侵襲,使他的眼睛幾乎要眯縫起來(他感到恐懼,並不是因為要打槍,而是因為他覺得大家都巴望他打不中)。 「左手靠近些這樣比較好打,」有人建議說。 含著明顯的同情說出來的這句話,對密契克大有幫助。他壯了壯膽、扣動扳機吧的打了一槍,這時他終於眯起了眼睛,——但他還是看到,豎著的棒子飛開了。 「能行……」萊奮生笑了起來。「從前養過馬吧?」 「沒有,」密契克老老實實他說,在這樣的成功之後,即使要他把別人的過錯都承擔下來,他也是精願的。 「可惜,」萊奮生說。看得出,他的確是感到惋惜。「巴克拉諾夫,把『老廢物』交給他,」他狡猾地眯縫起眼睛。「好好地照顧它,這馬的性子很溫和。至於怎麼照顧、排長會教你的——我們派他到哪個排呢?」 「我看,就派給庫勃拉克吧他那兒缺人,」巴克拉諾夫說。「可以跟皮卡在一塊。」 「也好……」萊奮生同意了。「你去吧。」……朝「老廢物」望了第一眼,就使密契克忘掉了自己的成功,忘掉了因為成功而引起的沾沾自喜的稚氣的希望。這是一匹病弱的母馬,肮髒的白毛,背部凹陷,大肚皮,眼睛不住流淚。這是一匹農家養馴了的馬,一生中耕過的地已經不少,除了這些,它還懷著孕。它的怪裡怪氣的外號對它很合適,就象對於受到上帝祝福、沒有牙齒、說話跑風的老婆子是同樣地合適一樣。 「是給我的嗎,啊?」密契克聲音沮喪地問。 「馬的長相是不好看,」庫勃拉克拍拍它的屁股,說。「蹄子太軟——不知是訓練得不好呢,還是因為有病……不過,騎還是可以騎的……」他把剪成平頭的、頭髮有些花白的方腦袋轉過來對著密契克,遲鈍地、深信不疑他說:「可以騎……」 「你們這兒就沒有別的馬了嗎?」密契克間,他心裡頓時充滿了一股無處發洩的憎恨,他恨「老廢物」,也恨它可以騎。 庫勃拉克沒有理睬他,就用平板的聲調乏味他講起來:密契克每天早、中、晚應該怎樣服侍這匹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馬,使它避免數不清的危險和疾病。 「行軍回來,先別忙卸下鞍子,」排長教導說。「先讓它歇一會兒,落落汗。卸下鞍子之後,馬上就要用巴掌是乾草擦它的脊樑,上鞍子之前,也要擦——」 密契克嘴唇發抖,眼睛望著比馬背高的地方,不去聽他。他認為,他們從一開始就要貶低他,故意給他這樣一匹叫人生氣的、昧子七歪八扭的母馬。最近這個時期,密契克總是從他應該開始的那個新生活·的角度來分析自己的所作所為。但現在他覺得,有了這匹可恨的馬,壓根兒就不必談什麼新生活。照目前這樣,誰也看不出,他已經完全變了,變成一個堅強自信的人了;人們都會以為,他依然是原來那個可笑的密契克,連一匹好馬都不能託付給他。 「這匹馬,除了,這些,還有鵝口瘡……」排長猶豫他說,至於密契克心裡是多麼委屈,他的話人家有沒有聽進去,這些他一概都不管。「本來應該用明礬來給它醫,可是咱們這兒沒有明礬。我們是用雞糞來醫鵝口瘡這法於也挺靈。要把雞糞放在布上,在戴上嚼子以前,裹在嚼子周圍,這樣非常有效……」 「把我當小孩子,還是怎的?」密契克不在聽排長的話,心裡想:「不,我要去找萊奮生,對他說我不願意騎這樣的馬——我完全沒有義務替別人受罪(他願意把自己想成是在為別人犧牲,心裡才高興)。不,我要把話都跟他講個明白,叫他別以為……」 等排長把話說完,馬匹完全交給密契克照管的時候,他這才後悔不該不去聽排長的活。「老廢物」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動著自嘴唇,這時密契克才明白,現在它的全部生活都要歸他管了。但是怎樣來照料馬兒的並不複雜的生活,他仍然是一竅不通。他甚至不會把這匹溫順的母馬好好地拴起來,因此它在各個馬房亂跑,吃別的馬匹的草料,把別的馬匹和值班人都惹火了。 「這個新來的瘟鬼,他跑到哪兒去啦?怎麼不把自己的馬拴好!」木棚裡有人大聲嚷著,還有刷刷的鞭聲。「滾,滾,鬼東西!值班的,把馬牽走,去它媽的……」 密契克在昏睡的、漆黑的街道上走著,去尋找司令部。他走得大急,再加上心急如焚,弄得滿身大汗,而且還常常闖在多刺的灌木叢上,氣得他把頭腦裡所有最難聽的粗話都搬了出來。有一次,他差點沖了人家的跳舞會嘶啞的手風琴熱烈地奏出「薩拉托夫小調」,捲煙冒出火星,軍刀和馬刺鏗鳴,姑娘們尖叫著,在瘋狂的舞蹈中跺得土地發抖。密契克不好意思向他們間路,從旁邊繞了過去。要不是從拐角後面迎面走出一個單身人來,他也許要瞎摸一夜。 「同志!去司令部怎麼走?」密契克迎上前去,大聲說。沒想到來的竟是莫羅茲卡。「您好……」他窘得要命他說。 莫羅茲卡發出一個含糊的聲音,慌亂地站住了…… 「往右第二個院子,」他想不出別的話,終於口答說。他兩眼異樣地亮了一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 「是莫羅茲卡……不錯……他本來是在這裡嘛……」密契克想道,他覺得自己又變得象前些日子那樣孤獨了;莫羅茲卡、黑暗而陌生的街道、以及他不知如何飼養的溫順的母馬,好象是種種危險,把他包圍起來。 在他走近司令部的時候,他的那股決心已經完全消失了。他是來於什麼的、他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他已經完全茫然了。 在一個象田野般空曠的大院子當中生著一堆聾火,約莫有二十來個遊擊隊員躺在聾火周圍。萊奮生照朝鮮人那樣盤著腿緊挨火邊坐著,望著噬噬冒煙的火焰出神,那模樣使密契克覺得他格外象童話裡的地精。密契克走過去,站在後面,——沒有人回過頭來看他。遊擊隊員們在輪流講一些淫褻的小故事,裡面一定有一個糊塗牧師跟一個淫蕩的牧師太太,還有一個膽大包夭、鬼機靈的年輕人,他因為深得牧師太大的歡心而把牧師豪在鼓裡。密契克認為,他們講這些故事並非因為它當真有什麼可笑,而是因為除此以外沒有另外的可講;他們笑,也是作為義務。但是萊奮生始終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大聲笑著,而且好象是真心地笑。別人叫他講的時候,他也講了幾個笑話,在場的人裡面,數他最有學問,因此他講的故事也最引人入勝;最淫猥,可是看起來萊奮生講的時候毫不扭泥,態度平靜,帶著嘲弄的神氣,淫狠的話好象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的,跟他毫不相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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