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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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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能做,」他不耐煩地說,「迪克明白你們倆的關係完了——他顯然已經放棄你了,他能期待你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得——」她原想說「問過迪克以後再說」,但換成了「明天我給你寫信,打電話」。 她閑閑地在家裡溜達,對自己所做的感到滿意。她成了個惹是生非者,這倒也不錯。她不再是欄內捕獸遊戲的一個女獵手了。昨日的事回想起來歷歷在目——無數的細節開始同記憶中相似的經歷重疊起來,那時,她對迪克的愛情清新、純潔。現在她開始鄙視那樣的愛情。在她看來,這種愛情一開始就同她多愁善感的習性牽扯在一起。女性的回憶總是有選擇性的,因而她很少去回想結婚前幾個月裡,當她和迪克周遊世界,在那些陌生的地方互相擁抱的時候,她到底有怎樣的感受。出於同樣的心理,她昨夜也對湯米撒了謊。她對他申明:她以前從未像這樣整個地、全部地、徹底地愛一個人…… ……她為感情的背叛,為一筆抹煞她這十多年的生活而感到內疚,便轉身向迪克的庇護所走去。 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看見他在那座小房舍後邊,坐在崖壁前的一張躺椅上。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他在想心事,沉浸在完全屬他自己的世界裡,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眉毛揚起又落下,眼睛瞪大又眯起,嘴唇張開又抿上,雙手無意識地動著。她知道他在心裡一步一步地編織他自己,而不是她的故事。他一度握緊雙拳,身體前傾,臉上還顯出痛苦和絕望的表情——當這種表情從臉上消失後仍在他的目光裡淹留不去。她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要為他感到難過了——確實很難設想,一個曾經精神失常的人去同情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雖然尼科爾常常念叨著是他幫她找回了丟失的世界,但她實際上把他看作是一種永不衰竭的力量,永遠精力充沛,她忘了當她不記得自己得病的那些麻煩時期給他造成的麻煩。他不再能控制她了,他知道這一點嗎?這一切是他願意看到的嗎?她為他感到難過,正如她有時為艾貝·諾思和他的可悲命運感到難過一樣,為那些孤苦無助的孩子和老人難過一樣。 她走過去,伸出手臂圍住他的肩膀,用頭碰著他的頭,說: 「別犯愁了。」 他冷冷地看著她。 「別來碰我!」他說。 她慌亂地後退了幾步。 「請原諒,」他心不在焉地說,「我正在想我對你有些什麼看法——」 「為什麼不在你的書裡增加新的分類呢?」 「我考慮了這部分內容——『精神失常和神經病症的後遺症』。」 「我不是到這兒來惹你生氣的。」 「那你為什麼要來呢,尼科爾?我對你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只是想要挽救我自己。」 「怕被我玷污了?」 「出於職業需要,我有時得同病態的人打交道。」 尼科爾受不了這一侮辱,氣憤得哭了起來。 「你這個膽小鬼!你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團糟,倒想怪罪於我。」 他沒吭聲,她開始感覺到他的才智曾對她有過的催眠般的作用,這種才智有時無需借助權力就能產生作用,但總是伴隨著一層深一層地對真相的揭示,這種真相,她無法砸碎,甚至都不能稍稍打開一條裂縫。她再次對他的才智進行反抗,用她細巧秀麗的眼睛,用一個優勝者極度的傲慢,用她剛萌生的移情別戀,用積累多年的怨憤同他較量;用她的金錢以及她相信她姐姐不喜歡他而支持她,用他因刻薄而招來新的對頭這些想法同他較量;用她機敏的手段來對付他慢吞吞的飲酒吃飯;用她的健康和美麗來對付他身體的衰老;用她的肆無忌憚來對付他的道德信條——在這場內心的戰鬥中,她不惜以她的弱點為武器——猶如用破舊的瓶瓶罐罐,她用她已經受到懲罰的罪過、劣跡和錯誤來做勇敢無畏的抗擊。在短短兩分鐘的時間裡,她立馬取得了勝利,不是用撒謊,無需要花招,她就自我證明了自己行為的正當合理,雞眼一勞永逸地被挖掉了。隨後,她抱著無力的雙腿,微微啜泣著朝最終是她的房子走去。 迪克目送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為止。他將頭伏在矮牆上。這一病例已經了結。戴弗醫生沒事幹了。 10 那天夜裡兩點鐘。電話鈴聲把尼科爾吵醒了,她聽見迪克在隔壁房間裡那張他們稱為「失眠之床」的床上接電話。 「喂,喂……您是哪位?喂……」他驚奇得提高了聲音,「不過,我能同其中一位女士說話嗎?局長先生?她們兩位都是很有身份的夫人,有多種關係,處理不當會引起相當嚴重的政治麻煩……這是真的,我對你發誓……好吧,你會明白的。」 他翻身起床,對他所瞭解的情況做了一番考慮,這時,他的自我意識使他確信,他可以接手來解決這件事——往日那種急公好義的行為產生的致命的愉悅感,強大的誘惑力,連同「我來!」的大聲喊叫,從內心裡掃過。他必須去處理這件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因為去討人喜歡是他早年養成的一個習慣,也許從他意識到他是一個破落家族的最後一絲希望的時候就開始了。在一個幾乎完全類似的場合,這場合可回溯到在蘇黎世湖的多姆勒診所,由於意識到這種習慣的力量,他便做出決定,選擇了奧菲利婭①,端起這杯酣蜜的毒酒喝了下去。首先,他要表現得勇敢、善良,尤為重要的是,要討人喜歡。過去是這樣,以後也會是這樣。從他掛上話筒,電話機發出緩慢而古老的丁零一聲時,他就明白了。 -------- ①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中的女主角。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寂。厄科爾喊了起來,「什麼事?誰來的電話?」 迪克甚至在他掛上話筒的時候,就開始穿衣服了。 「是昂蒂布①警察局打來的電話——拘留了瑪麗·諾思和那個西布利一比爾斯夫人。事情很嚴重——警察局長不肯告訴我。他只是說,『沒有死人,沒出車禍』,但他暗示牽涉到許多事情。」 -------- ①法國地名。 「他們到底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你呢?我覺得這事非常怪。」 「她們想得到保釋以保住面子,而只有阿爾卑斯山濱海地區的一些有財產的人能夠出保金。」 「她們的臉皮挺厚的。」 「我不在乎,不過,我要把旅館的戈賽叫上——」 迪克走後,尼科爾醒著躺在床上,心想她們不知道犯下了什麼過失。後來她又睡著了。三點過後,當迪克走進房間時,她一下子醒來,坐起來說:「怎麼啦?」就像是詢問她夢中的一個人物。 「這事真是稀奇——」迪克說。他在床的床腳處坐下來,說他如何把老戈賽從阿爾薩斯①人的昏睡中叫醒,讓他把現金櫃裡的錢全倒出來,開車跟著去警察局。 -------- ①法國東北部一地區。 「我不想幫那個英國人的忙。」戈賽咕噥道。 瑪麗·諾思和卡羅琳女土,穿著水手裝,蜷縮在兩間昏暗的囚室前的一張長椅上。後者擺出一副不列顛人的氣惱神情,仿佛時刻期待著英國的地中海艦隊全速趕來援救她。瑪麗·明蓋蒂,則顯得驚慌不安、神情恍惚——毫不誇張地說,她一下子撲到迪克的懷裡,好像這是求情的最佳方式,懇求他伸出援助之手。與此同時,警察局長向戈賽說明情況,戈賽雖然很勉強,但還是一字一句地聽著,既想恰當地表示他欣賞這位局長的口才,又想表明他作為一個稱職的僕人,局長的敘述對他並不能產生震驚的效果。 「這只是一個玩笑,」卡羅琳女士輕蔑地說,「我們假扮休假的水手,我們遇到了兩個傻女孩。她們大驚小怪,在寄宿宿舍鬧開了鍋。」 迪克嚴肅地點點頭,看看石頭鋪的地面,就像一位聽取懺悔的神父——他不知如何是好,真想譏諷地笑幾聲,又想讓人將這些女士抽上五十鞭子,半個月只給她們吃麵包、喝水。卡羅琳女士的臉上,毫無恥辱感,除了那兩個膽怯的普羅旺斯女孩及愚蠢的警察使她蒙受的恥辱,這態度讓迪克感到困惑。然而他早就得出結論:某些階層的英國人,生活在一種強烈地反社會的氛圍之中,相比之下,紐約人的狼吞虎嚥就只能看作是如同小孩子貪吃冰淇淋而得了消化不良一樣,微不足道。 「我必須在霍賽聽到這個消息之前就出去,」瑪麗懇求道,「迪克,你總是能把事情安排好——你總是能做到的。告訴他們,我們要馬上回家。告訴他們,多少錢我們都付。」 「我才不付呢,」卡羅琳女士傲氣地說,「一個先令也不付。不過,我會很樂意知道戛納的領事對此會怎麼說。」 「不!不!」瑪麗執意說,「今天夜裡我們就得出去。」 「我明白我能做什麼,」迪克說,又加了一句,「但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他看看她們,似乎她們是無辜者,但他知道她們不是。他搖搖頭,「真是異想天開!」 卡羅琳女士沾沾自喜地微微一笑。 「你是個精神病醫生,是嗎?你應該能幫助我們,而戈賽必須幫助我們!」 這時,迪克走到戈賽身邊,向這位老人詳細詢問了他所瞭解的情況。事情比他們原先知道的要嚴重——她們搭上的一個女孩是體面人家的女兒。這戶人家非常惱火,或看來是這樣,事情的解決必須跟他們商討。另一個則是跑碼頭的姑娘,比較容易應付。依據法國法律,一旦定罪,就要被判人獄,或至少,公開驅逐出這個國家。更為麻煩的是,當地居民正在失去耐心,出現分歧。有的人受惠于外國移民,而有的人則因物價的不斷上漲而遷怒於外國人。戈賽把整個情況對迪克概述了一番。迪克叫來警察局長商談起來。 「你知道法國政府想要鼓勵美國人來觀光旅遊——因而去年夏天巴黎曾下達一條指令,請勿逮捕美國人,除非有極為嚴重的犯罪行為。」 「這行為夠嚴重的了,我的上帝!」 「然而你瞧——你看過她們的身份證嗎?」 「她們沒有身份證,她們什麼也沒有——除了兩百法郎和幾枚戒指。她們甚至連鞋帶也沒有,想上吊也不成!」 聽說她們沒有身份證,迪克倒松了口氣,他接著說: 「這位意大利女伯爵仍然是美國公民,她是——」他慢悠悠地語氣矜持地編造著謊言:「約翰·D·洛克菲勒·梅隆①的孫女。你聽說過梅隆這個人嗎?」 -------- ①約翰·D·洛克菲勒·梅隆(1855—1937),美國金融家,曾任美國財政部長。 「是的,老天,聽說過。你以為我沒見過世面嗎?」 「另外,她還是亨利·福特①的侄女,因而在雷諾及雪鐵龍公司②都有關係——」他覺得最好就說到這兒。然而他誠懇的語氣打動了局長,因而他又說下去:「逮捕她就如同逮捕一位顯要的英國皇室人員,這可能意味著——戰爭!」 -------- ①亨利·福特(1863—1947),美國汽車製造商,1903年創辦福特汽車公司。 ②法國兩家著名的汽車製造公司,所產雷諾、雪鐵龍牌汽車馳名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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