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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他是個混帳!」他嚷道。他嫉妒得有些發瘋了,他不想再被傷害。

  「他只是個孩子,」她不屑地說,「你知道我最愛你。」

  聽了這話,他伸手抱住她,但她有氣無力地朝後沉下去,他就這樣抱了她一會,就像一段尾聲性質的緩慢的舞蹈動作那樣。她眼睛閉著,頭髮向後垂下去,活像一個淹死的女人。

  「迪克,放開我。我這輩子心都沒有這樣亂過。」

  他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麻雀,當他的不可理喻的嫉妒開始遮蓋他體貼人體諒人的稟性時,她本能地要躲避他了,因為正是那種善解人意的特性使她覺得無拘無束的。

  「我要知道真相。」他說。

  「好吧。我們常呆在一起,他要娶我,但我不想嫁給他。夠了嗎?你要我怎麼辦?你從來不向我求婚,難道你要我永遠跟科利斯·克萊這樣的笨蛋鬼混嗎?」

  「你昨晚同尼科特拉在一起嗎?」

  「那不關你的事,」她嗚咽著說,「原諒我,迪克,這是你的事。你和媽媽是我在世上唯一關心的兩個人。」

  「還有尼科特拉呢?」

  「我怎麼知道?」

  她已經會用含混的語言,這使得最簡單的一句話也具有了隱晦的含義。

  「就像你在巴黎時對我的那種感情嗎?」

  「我跟你在一起時,我感到心情舒暢,感到快樂。在巴黎,情況不同,但人們是不知道有過怎樣的感受的,你說呢?」

  他站起身來,開始準備他的夜禮服——要是他不得不將世上的淒苦及憎恨之情放在心上的話,那他就不會再愛她了。

  「我可不愛尼科特拉!」她宣佈,「但我明天必須跟攝製組到裡窩那①去。哦,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她禁不住又淚如泉湧。「真是丟臉。你為什麼要來這兒?我們幹嗎不只是保持一份回憶呢?我覺得就好像在同媽媽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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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西部港口城市。

  他開始穿衣服,她站起來走到門口。

  「今晚我不去參加聚會了。」她做出最後的努力,「我跟你在一起,我哪兒也不想去。」

  感情的激流再次襲來,但他退卻了。

  「我在我的房間裡,」她說,「再見,迪克。」

  「再見。」

  「哦,真丟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但為什麼要來煩我呢?」

  「我想我患了黑死病吧,」他慢吞吞地說,「看來我不會再給別人帶來幸福了。」

  22

  飯後奎裡納爾酒吧還有五個客人,一位體面的意大利女子坐在凳子上,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酒吧侍者「是呀,是呀」地附和著。一個輕浮、勢利的埃及人孤單單的,但對那個女子和另外兩個美國人卻抱有戒心。

  迪克對身邊的環境總十分留意,而科利斯·克萊則渾渾噩噩地活著,最鮮活的印象遇到早已遲鈍的感覺器官也會被消解掉,因此,總是前者在說,後者坐在那兒,輕輕鬆松地聽。

  迪克讓下午的事給弄得心情很壞,他正想找個意大利人來發洩一下。他朝酒吧四處打量了一番,希望有個意大利人恰好能聽見他的話,並因而起來抱怨。

  「今天下午,我在埃克塞斯飯店同我的大姨子一起喝茶。我們坐了最後一張空桌子,有兩個人走進來,想找一張空桌,但沒有找到。其中一個人就朝我們走過來說,『這張桌子不是給奧芙辛尼公主留著的嗎?』我回答:『桌子上可沒有什麼標誌。』他說,『但我認為這張桌子是為奧芙辛尼公主留的。』我甚至都不想理他。」

  「他怎麼辦?」

  「他退走了。」迪克在椅子上轉了轉身,「我不喜歡這些人。還有一天,在一家商店門口,我讓蘿絲瑪麗稍等一會,這時,一個警察手碰碰帽檐,在她面前走來走去。」

  「我不知道,」過了一會,科利斯說,「我寧可呆在這兒而不是呆在巴黎,在巴黎,每分鐘都有人來掏你的口袋。」

  他日子過得挺快活。他拒絕任何有可能使他掃興的事。

  「我不知道,」他重複道,「我在這兒倒沒在意。」

  迪克回想起這幾日來撩他魂魄的事情,不禁有點出神。

  到美國捷運公司去要經過國民大道上香氣撲鼻的糖果店,穿過通往西班牙大街的肮髒的地下通道,當他從花攤和濟慈①故居前走過時,內心還隱隱作痛。他只對人感興趣,幾乎不注意經過的那些地方,除了天氣,再就是除非歷史條件賦予這些地方以獨特的色彩。在羅馬,他的蘿絲瑪麗之夢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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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濟慈(1795—1821),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一個侍者給他送來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著:

  「我沒有去參加聚會,我在我的房間裡。明天一早我們動身去裡窩那。」

  迪克把紙條還給那男孩,並塞給他一點小費。

  「告訴霍伊特小姐,說你找不到我。」他轉向科利斯,提議去彭彭尼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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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家大型遊樂場。

  他倆打量著酒吧裡的一個妓女,表現了對她的職業的些許興趣,她坦然而大膽地回望著他們。他們穿過空無一人的門廳,那兒堆著沾滿了維多利亞時代以來灰塵的簾子。他們朝夜間看門人點點頭,他則以夜間雜工特有的順從姿態還禮。他們坐上一輛出租車,在陰濕的十一月之夜,沿著淒涼的街道駛去。街上沒有女人,只有一些穿著黑色外套,扣子扣到頸脖,臉色蒼白的男子,他們三五成群地站在寒冷的石頭燈柱旁。

  「我的天哪!」迪克歎息道。

  「怎麼啦?」

  「我在想今天下午的那個人,他說:『這張桌子是留給奧芙辛尼公主的。』你知道這些羅馬古老世家的底細嗎?他們是強盜,羅馬帝國崩潰後,他們佔據寺院和宮殿,掠奪百姓。」

  「我喜歡羅馬,」科利斯堅持他的觀點,「你為什麼不試試參加比賽?」

  「我不喜歡比賽。」

  「但所有的女人都濃妝豔抹——」

  「我知道我不會喜歡這兒的任何東西。我喜歡法蘭西,那兒人人都認為自己是拿破崙;而這兒,人人都自以為是基督。」

  在彭彭尼瑞,他們下車來到一家卡巴萊①夜總會,光顧這座冷清的石頭建築實在是沒意思。倦怠的樂隊演奏著一首探戈舞曲,寬敞的舞池裡只有十幾個人。若用美國人的眼光看來,他們那些複雜、雅致的舞步是十分讓人討厭的。侍者過多,場面就不會活潑,當然也不會出現喧擾,即使有好事者興風作浪。表面上,似乎也熱熱鬧鬧,但有一種期盼的氣氛:期盼舞會、夜色及使舞會進行下去的力量間的平衡能夠終止。敏感的客人自然知道,要在這裡尋求滿足多半是不會如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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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有歌舞或滑稽短劇等表演助興的餐館或夜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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