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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二天在教堂墓地,他父親被安放在一百個戴弗、一百個多爾茜一百個亨特中間。人們特意給迪克留了位置,所有的親友簇擁在他的身邊。鮮花撒放在鬆散的褐色泥土上。迪克在這兒不再有什麼牽掛了,他不相信他還會再回來。他跪在堅硬的土地上。這些死者他是多麼熟悉,熟悉他們飽經風霜、閃爍著藍色眼睛的臉龐,熟悉他們瘦削而有力的身軀,熟悉他們的靈魂,這靈魂是十七世紀有著茂密森林的新土地孕育出來的。

  「別了,我的父親——別了,我所有的先人。」

  站在有著長長的頂篷的輪船碼頭上,人就猶如置身於一個四處漂泊的國度。灰濛濛的黃色天空充滿了轟轟的聲響:卡車的隆隆聲,推行李箱的嘎嘎聲,還有起重機刺耳的軋軋聲。大海上飄來一陣陣帶鹹味的水汽。人們匆匆而行,即使有的是時間;過去,就像大陸一樣留在了身後,未來是船一側的閃亮的海口,而灰暗混亂的碼頭長廊則是讓人困惑的現在。

  踏上登船的跳板,人們對世界的看法起了變化,天地縮小了。人成了比安道爾①還要狹小的共同體的一個公民,對事物也不再胸有成竹了。坐在事務長桌旁的人和船艙一樣模樣古怪,旅行者和他們的朋友眼裡露出倡做的神色。隨後是尖銳淒厲的汽笛聲,一陣異常的悸動,接著輪船和人的思想拔錨起航。碼頭上的一張張面孔慢慢朝後退去,此時輪船就像是從碼頭和人群中意外地撕下來的一塊。人的面孔遠去了,呼喊聲也聽不到了,碼頭成了水面上模糊不清的一個黑點。港口似乎在急速向大海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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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歐洲西南部的一個幅員十分狹小的國家。

  被報紙說成是最尊貴的乘客的艾伯特·麥基斯克也在船上。麥基斯克成了時髦人物。他的小說是對他那個時代優秀作家的創作的模仿,這種行為並未使他的名聲受損。此外,他有這樣一種才能,能夠對借用之物進行軟化和降格處理,這樣許多讀者能夠輕輕鬆松津津有味地讀他的作品。成功於他既是抬舉又是貶低。他倒不是一個自負的傻瓜——他意識到,他比許多稟賦優越的人具有更多的隨機應變的能力。他決心享受他賺得的成功。「我還一事無成,」他會說,「我不認為我有真正的才華,但是,要是我堅持不懈,也許能寫出一部傑作來。」從更輕薄的跳板上可做出漂亮的跳水動作,而過去遭到的無數的冷淡棄之腦後了。確實,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他的成功取決於他與湯米·巴爾邦的決鬥。那次決鬥雖然在他的記憶中淡忘了,但他由此造就了一種新的自尊。

  啟程後的第二天,他發現了迪克·戴弗,他凝神看了一會,便上前友好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紹,隨後坐下來。迪克放下手中的讀物,過了幾分鐘,他便意識到了麥基斯克所產生的變化,意識到他身上那種令人氣惱的自卑感不見了,並很樂意同他交談。在比談論歌德更為寬泛的話題上,麥基斯克可說「見多識廣」,聽他漫無邊際地信口亂扯,並將形形色色的觀點混雜起來,當作他自己的見解,真是十分有趣。他們成了朋友,他同麥基斯克一起吃了幾頓飯。麥基斯克夫婦曾被邀請同船長同坐一桌,然而他們帶著一種還不夠老練的勢利的姿態告訴迪克,他們「受不了那幫傢伙」。

  瓦奧萊特經由著名的女式時裝店的老闆娘精心打扮,倒也顯得十分氣派。她對有教養的女孩十幾歲時的一些小發現著了迷。她本來可以在博伊西①跟她母親學,但她卻悲慘地降生于愛達荷的一家小電影院裡,沒有時間來陪伴她的母親。如今她「找到了位置」——同另外的幾百萬人在一起——她感到快樂,雖然在她過分天真的時候,她丈夫仍要出面制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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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國愛達荷州首府。

  麥基斯克夫婦在直布羅陀①下了船。次日晚上,迪克在那不勒斯②由旅館去車站的路上,讓迷路和疲憊不堪的一家人(兩個女孩和她們的媽媽)搭乘自己的汽車。他曾在船上見過她們。出於幫助他人、讓人欽佩的強烈願望,他帶她們遊覽了幾處娛樂場所,臨時給她們買了酒,欣喜地看到她們開始振作起來,恢復了那種自負的神態。他裝作把她們當作這個或那個名門世家,接近她們自有他自己的安排,又似乎是喝得太多而異想天開,而那母女三人則一直把他的出現當作天大的幸事。天黑時,他離開了她們,火車晃晃蕩蕩、呼哧呼哧地行駛在卡西諾③和弗羅西諾內④一線。最後在羅馬車站,他們做了別致的美國式告別。迪克來到奎裡納爾旅館時已覺得精疲力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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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歐洲伊比利亞半島南岸港市。

  ②意大利南部港市。

  ③意大利地名。

  ④意大利地名。


  在服務台前,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抬起頭來。仿佛是酒仍在起作用,仍在燒著他的脾胃,一股暖流直沖腦門。他看見了他熟識的一個人,一個他願意橫渡地中海去看望的人。

  蘿絲瑪麗也看見了他,還未完全認出他便先向他打了個招呼。她不無驚訝地再看了一眼,便丟下同她在一起的一個姑娘,急匆匆地走過來。迪克站直身子,屏住呼吸,轉身朝著她。她穿過門廳,就像是一頭剛服過黑籽油、連四蹄也擦亮的小馬駒。迪克這才驚醒過來,但一切來得太快,他一時手足無措,只好盡可能掩飾起自己的疲憊之態。面對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裡顯露出來的自信,他勉強做了不那麼真誠的手勢,意思是說,「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當中——你會在這兒露面的。」

  她戴著手套的手按在服務臺上他的手上,「迪克——我們在拍《輝煌的羅馬》——至少我們認為是這樣,我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離開。」

  他瞪大眼睛朝她看,想要使她有點不好意思,這樣便可不怎麼注意他未曾刮過的臉,以及他的皺巴巴軟塌塌的衣領。幸好她風風火火的,顧不上這些。

  「我們得早點動身,因為十一點就起霧了——兩點鐘給我打電話。」

  到房間裡迪克才鎮定下來。他讓服務員中午打電話叫醒他,便剝掉衣服,一頭撲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電話打來時他仍在睡,直到兩點鐘才醒來,起床後覺得精神煥發。他打開行李袋,將上衣和要洗的衣服送了出去。他刮了臉,在熱乎乎的浴缸裡泡了半個小時,隨後用餐。太陽照進國民大街,他讓陽光透過綴有老式鋼環丁當作響的門簾。在等候熨燙的衣服送來時,他從《晚郵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辛克萊·劉易斯①發表了長篇小說《大街》,小說描寫井分析了美國某個小城市的社會生活。」此後,他就試著考慮起蘿絲瑪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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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劉易斯(188——1951),美國第一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大街》、《巴比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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