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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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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不用。」迪克急忙說。 他沉沉睡去,醒來時聽到有人吹著低回的哀樂從窗前經過。這是由身穿軍服、頭戴一九一四年常見的那種鋼盔的人,守禮服大衣、戴綢帽的胖漢,以及市民、貴族、普通人組成的長長的行列。這是老兵協會去陣亡者墓地敬獻花圈。人們抬著頭,邁著大步,緩慢地向前行進,表現出一種昔日的榮耀、以往的努力和忘卻的哀傷。他們的悲傷分明地掛在臉上,而迪克為艾貝之死,也為自己十年的青春年華而痛惜不已,連五臟六肺仿佛都要炸裂開來。 18 他黃昏時分到達因斯布洛克,讓人把行李送往旅館,便向市區走去。落日姃輝下,青銅的哀悼者之上是跪著祈禱的馬克西米連皇帝①的雕像。幾個耶穌會見習修上在大學校園裡一邊踱步,一邊讀書。當太陽下山後,人們為古老的受難日,為婚嫁及周年慶典設立的大理石紀念物很快消融在夜色之中。他吃了一頓放有香腸片的豆粥,喝了四杯比爾森啤酒,而拒絕吃那道被稱做「皇帝蛋餅」的可怕的甜點心。 -------- ①這裡指馬克西米速二世(1527—1576)神聖羅馬帝國皇帝(1564—1576),同情路德派,支持天主教會的改革,力勸天主教和新教和解。 儘管同樣是巍峨的山峰,但瑞士卻十分遙遠了,尼科爾也十分遙遠了。稍晚,當夜色更濃時,他到花園裡散步,心中平靜地想起尼科爾來,為她所有的優秀品質而愛她。他回憶起有一個清晨,草地上一片水汽。她急匆匆向他走來,軟底拖鞋上沾滿了露珠。她站在他的鞋子上,緊貼著他,仰著臉面,就像一本書攤開在他眼前。 「想想你怎樣愛我,」她輕聲低語,「我不求你一直這樣地愛我,但我要你記住我的愛。我心中永遠會有與我今夜相擁的人的位置。」 但迪克為了自己靈魂的緣故走開了,他開始思索起這件事來。他失落了他自己——他不知身在何時,說不出是哪一天或哪個星期,哪月或哪年。曾幾何時,他勇往直前,解最難的方程式如同處理他最普通的病人的最普通的病症。從在蘇黎世湖尼科爾像石縫間的一朵花的那個時候起,到他遇見蘿絲瑪麗這一刻,他的思維之矛已鈍化了。 目睹他的父親在貧困的教區苦苦掙扎,他在基本上淡泊的天性之外又萌生出對金錢的渴望。這並非是獲得生活安定的健康的需求——當他娶尼科爾的時候,他從未感到如此自信,對自身如此瞭解,然而,他就像一個由女人供養的男子一樣被人收買了,他的武器也被收藏在沃倫的保險櫃中了。 「應該有個大陸式的了結了,但事情尚未解決。我已浪費八年的時光來教富人做人要正派的基本常識,但我並不是註定要失敗的。我手中還握有許多王牌呢。」 他在淡棕色的玫瑰花叢和一簇簇濕潤、散發著香氣的不知名的蕨類植物間散步。這是一個晴暖的日子,但畢竟是十月天,人們感到寒意,得穿上厚實的脖子上扣有鬆緊帶的花呢外套。一棵樹的背後閃出一個人影,他知道這是他走出門廳時遇見的那個女子。他現在會愛上他見到的每一個可愛的女子,即使是在遠處一晃而過的嬌姿,抑或映在牆上的身影。 她背沖著他,面對城市的燈火。他點了一支煙,她肯定能聽見擦火柴的聲音,但她一動不動。 ——這是一個邀請呢,還是一種無動於衷的表示?很久以來,他對樸素的欲望及這些欲望的滿足已經陌生了,他變得有些笨拙和信心不足。儘管他也知道,在那些來歷不明的古怪的遊蕩者之間,可能有某種暗語,依憑它,他們彼此很快熟識起來。 ——也許下面該輪到他有所表示了。陌生的孩子們碰到一塊時會相互笑一笑,說,「我們一起玩吧。」 他走近些,那個身影朝一邊移開。很可能他會像他年輕時曾聽說過的那些無賴推銷員一樣遭到冷落。他的心怦怦直跳,每當他同未曾探查過,未曾剖析過,未曾解釋過的事物接觸時總是這樣。他突然轉身走開,這時,那位姑娘也從樹陰投在她身上的一道暗影下移開,轉過長椅,邁著輕巧但堅實的步子,抄小路朝旅館走去。 由一位導遊和另外兩個男子作伴,迪克第二天上午啟程去比爾克卡峰①。他們登上高原牧場,聽著牛頸鈴響聲了當,頓覺心曠神恰。迪克很想到一個小木屋裡過夜,消除旅途疲勞,聽憑導遊來安排,享受作為隱姓埋名者的快樂,然而中午時分,天氣陡變,黑雲壓來,雷聲隆隆,山間下起了凍雨和冰雹。迪克和另一位登山者想繼續行程,但導遊不願意。他們怏怏地折回因斯布洛克,準備第二天再度出行。 -------- ①位於奧地利境內。 在一家冷清的餐館吃了晚餐,喝了一瓶烈性的地方酒,他感到興奮。但又不知道為什麼,最後他開始想起花園的事來。他晚餐前在門廳遇見了那位姑娘,這一次她看見了他,目光中也不乏贊許的神色,這倒使他感到納悶:為啥?曾幾何時,我只要開一開日,就可以享有當今世上一些漂亮娘們,幹嗎要等到現在呢?幹嗎要跟這樣一個幽靈一般的女人呢?更何況就只有那麼一點情欲呢?為啥? 他的想像繼續向前推進——古老的禁欲主義,一種實際上陌生的情感占了上風。上帝,我倒不如回到裡維埃拉,跟賈尼絲·卡裡卡門托或那個威爾伯哈茲姑娘同枕共眠。這麼輕而易舉地就能占到便宜豈不是褻讀了這些年月? 他雖然仍興奮不已,但他從陽臺上轉過身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沉思冥想。身心孤單導致孤獨,而孤獨起來就會越發孤獨。 他上樓去四處走走,腦子裡還想著這樁事,他把登山服攤在微熱的暖氣片上,這時,他看到了尼科爾拍來的電報,還沒有拆開,她每天用電報來陪伴他的旅行。他將電報留到晚餐前才來拆開——也許是因為花園的緣故。這是一封來自布法羅的海底電報,在蘇黎世中轉了一次。 「令尊昨夜溘然辭世。 霍姆斯」 他感到極大的震驚,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隨後,一陣陣傷痛撕心裂肺,湧到他的喉嚨。霍姆斯名義上是他父親的助理牧師,但實際上他十多年來一直是那個教區的首席神父。他是怎麼去世的?壽終正寢吧——他七十五歲了。他享高夀了。 迪克感到悲傷,因為他父親去世時孓然一身——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姐妹都先他而去了。弗吉尼亞①有他的表親,但他們很窮,不可能去北方,因而這封電報得由霍姆斯來簽發。迪克愛他的父親——他對事情做出判斷時常常會想一想他父親可能會怎麼想怎麼做。迪克是在他兩個年幼的姐姐夭折幾個月後出生的,他父親擔心這可能會對迪克的母親造成什麼影響,便親自擔任他道德上的導師,以免他被寵壞。他家道中落,但他努力做到自食其力。 -------- ①美國一州名。 夏天,父子倆一起走到市區讓人給他們擦皮鞋——迪克穿上漿過的粗布水手裝,他父親則總是穿一身合身的牧師服——做父親的很自豪他有個英俊的小男孩。他把他對生活的理解盡可能地告訴迪克,他所說的未必字字珠璣,但大多數體現了他對世事真實、質樸的解釋,以及對作為一個牧師應有的行為舉止的理解。「有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城鎮,那是我第一次做牧師,我走進一間擠滿了人的房間,一時弄不清誰是女主人。有幾個我認識的人走過來,然而我並未理睬他們,因為我見到一位灰白頭髮的女子坐在房間那一頭的窗戶邊。我走過去,介紹了自己,此後,我在那個鎮子裡結識了許多朋友。」 他父親那麼做是因為他有一顆善良的心靈——他父親對他的職業很有信心,他對兩位把他拉扯大的可敬的寡婦懷有深深的敬意,她們讓他相信,世上沒有什麼比良知、榮譽、廉恥心和勇氣更可貴的了。 父親總想到他妻子的那份薄產是屬兒子的,在迪克上大學和醫學院時,他一年四次給迪克寄一筆錢,這些錢都取自這份財產。他是這樣一種人,也就是人們在鍍金時代①所慣於描述的:紳士風度有餘,進取心不足。 -------- ①指美國南北戰爭後三十五年的繁榮昌盛期,源出馬克·吐溫與華爾納合寫的同名長篇小說。 ……迪克叫人下樓買一份報紙來,他自己仍在攤著電報紙的書桌前踱來踱去。他要決定坐哪班輪船回美國。隨後他給蘇黎世的尼科爾掛了個電話,在等電話時,他浮想聯翩,希望能如他所期望的始終做個好人。 19 有一個小時,迪克沉湎于父親去世引起的遐想之中。家鄉,還有看上去令人憂傷的紐約港,但那美麗的海岸也讓人感到親近。但他一上岸,這種感情卻消失了,以後無論在街上,旅館裡或是在先去布法羅的火車及後來在載著他父親的遺體南下弗吉尼亞的火車上都沒有產生這種感覺。只有當地方小火車晃晃悠悠地駛人長著低矮樹木、黏土質的威斯特摩縣境內,他再次產生了那種同周圍環境吻合的情感。在車站,他看見了他熟悉的那顆星星,那輪在切薩皮克灣①上空灑著清輝的寒月;他聽見平板馬車滾動時輪子嘎嘎的刺耳聲,聽見操著鄉音的嘈雜的說話聲,聽見那些有著溫和的印第安名字的古老的河流的緩緩的流水聲。 -------- ①美國一地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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