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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12

  她發現尼科爾雙手抱著肩膀在花園裡。她那雙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目光中有一種孩子般的探尋的好奇。

  「我去了戛納,」他說,「我遇到了斯皮爾斯夫人。她明天就要走了。她想要來這兒跟你道別,但我打消了她的這個念頭。」

  「我感到遺憾。我倒想見見她。我喜歡她。」

  「另外,你想我見到了誰?巴塞洛纓·泰勒。」

  「不會吧。」

  「我不可能看錯他那張臉的,那個老謀深算的傢伙。他在為西羅的動物展覽尋找地方——他們明年會過來的。我懷疑艾布拉姆斯夫人是來打前站的。」

  「他們並不在乎到哪兒,所以,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老呆在多維爾。」

  「我們能不能散佈一些霍亂什麼的消息呢?」

  「我告訴巴塞洛纓,這兒有些東西像蒼蠅一樣死去——我告訴他,一個嬰兒就如同戰爭中的機槍手一樣短命。」

  「你不會這麼說的。」

  「不會,我不會這麼說,」他承認,「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和我在大街上握手的情景可真精彩,簡直就像西格蒙·弗洛伊德和沃德·麥卡利斯特①相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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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沃德·麥卡利斯特(1827—1895),美國社會活動家,喜結交歐美社會名流。

  迪克並不想說話——他想要一個人呆著,這樣,他可以用對工作和未來的思考來壓倒愛的思念和對現狀的憂慮。尼科爾也模模糊糊地知道這一點,並感到悲傷,她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不滿,然而,又想要摩挲他的肩膀。

  「親愛的。」迪克柔聲地說。

  他走進屋子,但忘了要做什麼事,稍後想起是要彈鋼琴。他吹著口哨坐下來,連樂譜也不看一眼就彈了起來。

  想一想你坐在我膝上——

  兩個去喝茶,喝茶人兩個

  我祝福你,你祝福我——

  彈著這段曲子,他突然想起,尼科爾聽了會很容易猜到這走對過去的半個月的懷念。他隨手彈了一個音,便起身離開了。

  他真不知道上哪兒去好。他打量了一下這幢房子,房子是尼科爾規劃,她祖父出錢的。他只擁有他的工作間和建工作間的那塊地皮,除了一年三千塊錢的收人,他還有零星的稿酬,他用這些錢來支付他在穿著、個人消費方面的開銷,還要支付酒錢和拉尼爾的教育費用,這點錢只夠一個保姆的工資。衣食住行,迪克總要考慮他應承擔的那部分費用。他生活得像個苦行僧一樣,他一個人出門坐三等車,喝最便宜的酒,十分愛惜自己的衣服,對自己任何鋪張浪費的行為都要加以責罰,這樣,他維持著一種起碼的經濟上的獨立。雖然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樣做是困難的——一次又一次,他們發現有必要在一起商討尼科爾的錢派何種用處。尼科爾想要擁有他,想要他永遠保持原狀,他稍有懶散,自然便給予鼓勵,這樣,他就漸漸地被洶湧而來的錢與物的洪流淹沒了。一天,他們異想天開地精心設計出位於懸崖邊的那幢別墅,這想法的產生本身就是一個典型例子,某些力量使他們擺脫了最初在蘇黎世所做的簡單安排。

  「難道不很有趣,要是——」過去常這麼說,而現在則說,「難道不很有趣,當——」

  這並不很有趣。他的工作因尼科爾的麻煩而受到干擾,另外,她的收益近來增長很快,相比較之下,他的工作顯得微不足道。還有,為了治癒她的病,他多年勉強自己過一種他眼下正有所偏離的嚴格的家庭生活,這種違心之舉在悠閒的家居生活中變得更困難起來,他無可避免地要受到細微的審視。當迪克不再彈奏他要在鋼琴上彈奏的曲子,這表明,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正變得優雅起來。他在大房間裡呆了很久,聆聽著電鐘的指針的走動聲,聆聽著時間的流逝。

  十一月,顏色變深的海浪沖上海邊堤岸,漫到岸邊的公路上——殘存下來的夏季生活氣息被沖刷得于於淨淨,北風夾雜冬雨使海灘呈現出一派荒蕪淒涼的景象。戈賽旅館因整修和擴建關門歇業,位於瑞昂萊藩市的夏季遊樂場的腳手架越來越高大雄偉。在戛納和尼斯,迪克和尼科爾結識了一些新朋友——管弦樂隊的隊員、飯店老闆、熱心園藝的人、船主——因為迪克買了一艘舊的小遊艇——及法國旅遊業聯合會成員。他們很瞭解家中的傭人,也考慮了孩子們的教育問題。到十二月,尼科爾看上去又健壯起來,一個月過去了,沒有發生情緒緊張、嘴唇緊閉的現象,也沒有看到古怪的微笑和莫名其妙的囈語,因而他們前往瑞士阿爾卑斯山過聖誕節去了。

  13

  迪克進門前先用帽子撣去深藍色滑雪裝上的雪花。大廳的地板上盡是二十年來鞋釘踩出的凹痕,為了舉行午後茶間舞會,大廳已打掃乾淨。四十餘位住在克希塔德①附近學校裡的美國青年,隨著「別帶魯魯來」的歡樂曲子蹦蹦跳跳,或者跟著查爾斯頓舞①最初的打擊樂狂喊亂叫。這兒是年輕人、冒失鬼和浪蕩子的聚居地,而有錢人則在聖莫裡茨②巴比·沃倫覺得她同戴弗夫婦在這裡見面是一種自我克制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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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瑞士西部城市。

  ②20世紀20年代流行的一種起源於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巾黑人舞蹈的交誼舞,

  ①瑞土地名。


  在陳設雅致、微微震撼的大廳的對面,迪克很快找到了姐妹倆——她們穿著滑雪衫,尼科爾是天藍色,巴比則是紅褐色,看上去真像招貼畫人物,十分刺眼。那個年輕的英國人正同她們說話,但她們心不在焉,顯然被那些小夥子的翩翩舞姿吸引住了。

  尼科爾看見迪克過來,被雪吹打過後發熱的臉龐越發神采奕奕。

  「他在哪兒?」

  「他沒坐上那班火車——稍晚我去接他。」迪克坐下來,晃動著擱在膝上的穿著笨重靴子的腳,「你們兩個在一起看起來很引人注目。我老忘了我們是一夥的,每次看見你們,總不免要大吃一驚。」

  巴比是個身材修長,面容姣好的女子,有著快到三十歲年齡的種種氣象。她顯然從倫敦拉了兩個男子跟著她,一個剛從劍橋來,一個則是有維多利亞遺風的老古板。巴比有老處女的一些特性——她不習慣被人觸摸,要是有人突然碰了她一下,她會驚跳起來,像接吻和擁抱這類纏綿的接觸,會通過皮肉直接傳導到她的意識的表層,她很少用她的身體做出合適的姿態——相反,她幾乎用一種老派的方式跺腳和晃頭。她津津樂道朋友們因不幸而預嘗到死亡的滋味——她堅持認為尼科爾的悲劇是她的命。

  那位年輕些的英國人陪伴著女士們滑過平緩的山坡,並跳著跑著侵擾著她們。迪克在做弓步式回轉時過於性急扭了腳踝,只好跟孩子們在「幼兒坡」沿著玩,或者跟旅館的一位俄國醫生一起喝克瓦斯酒。

  「高興些,迪克,」尼科爾鼓勵他,「你為什麼不見見這些小妞,下午跟她們跳跳舞?」

  「我同她們說些什麼呢?」

  她低沉而稍顯刺耳的聲音提高了幾度,弄出一副傷感的輕薄腔,「你就說,『小妞,誰最可愛?』是了,你想說什麼呢?」

  「我不喜歡這些小妞,她們聞起來有股橄欖皂和薄荷的味道。跟她們一起跳舞,我覺得我像是在推一輛童車。」

  這是一個危險的話題——他意識到這一點,便小心地將視線投向遠處的那些少女。

  「事情真不少,」巴比說,「首先,家裡來信說,那份產業,即我們叫做車站產業的,起初鐵路部門只是買下了它的中心部分,現在他們全買下來了,這份產業是屬￿母親的。這是一個投資的問題。」

  那個英國人裝作因交談轉向俗氣的內容而不感興趣,便向人群中一位姑娘走去。巴比是個多年來一直崇拜英國的美國姑娘,她瞪著茫然的眼睛望著他離去,隨後我行我素地說下去:

  「這是一大筆錢。光一項就是三十萬。我可是十分關注我自己的投資,但尼科爾對證券一竅不通,我想你也不懂吧。」

  「我得去車站接人了。」迪克避開了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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