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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回到黛安娜別墅,他來到他的工作間,推開為擋住正午陽光而關上的百葉窗。在他的兩張長桌上,整齊地堆放著許多他書寫用的資料。記述分類的第一卷,已在獲得資助的篇幅不大的一本書中發表,獲得一些成功(他正在洽談此書的再版)。第二卷大大擴展了他的第一本書《精神病醫生的心理學》的內容。恰如許多人一樣,他發現他只有一兩個觀點——他那本薄薄的德語版論文集現已出到五十版了,書中已包含了他日後所有學術的思想萌芽。

  但他仍為著書一事坐立不安。他為在紐黑文虛度的年月感到懊喪,但他感受最強烈的,還是戴弗一家日趨奢華的生活與顯然是隨之而來的炫耀心理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想起他那位羅馬尼亞朋友的故事,想起那位花了數年時間研究猶徐大腦的人的故事,他懷疑耐心的德國人正聚集在柏林和維也納的圖書館的附近,期待著他。他幾乎要決定按現有的條件,將手頭的工作簡化一下,以作為——一本不帶文獻的十萬餘字的書出版,作為對以後更有學術性的各卷的導論。

  他在工作間裡邊踱步邊斟酌這一決定,近晚的陽光照進室內。按這一新的計劃,到春天他就可以完稿。在他看來,一個精幹的人,一年來不斷受疑慮的困擾,這表明計劃本身有某種缺陷。

  他將用作鎮紙的拋光的鋸條壓在一疊筆記上。他清理起房間來,因為他不讓僕人到這兒來。他草草地用良友牌清潔劑洗刷了一下廁所,修理了一扇屏風,又給蘇黎世的一家出版社寄了一份訂書單。隨後他喝了一盎司兌了一倍水的杜松子酒。

  他看見尼科爾在花園裡。不一會他就要同她見面,想到這裡,他心裡就感到沉甸甸的。在她面前,他必須保持一個完美的形象。不僅現在,還有明天、下星期、明年。在巴黎,他整夜摟著她,她服了鎮靜劑仍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一早,她剛顯出煩躁不安的跡象,他便及時地柔聲細語地安慰她,她又睡著了。他的臉靠著她喚著她頭髮的溫熱的香氣。在她睡醒之前,他到隔壁房間用電話安排好了一切。蘿絲瑪麗要搬到另一家旅館去。她要做「老爸的女兒」了,甚至都不想跟他們說聲再見。旅館老闆麥克白斯先生要與那三隻中國猴子相伴了。在成堆的盒子和一地的包裝紙的房間裡打點好行裝,迪克和尼科爾于中午時分動身去裡維埃拉。

  這時,有了一種反應。當他們在火車包廂裡安頓下來時,迪克明白尼科爾在期待著。反應迅猛地來了,這時火車還未駛出環形路——當火車仍徐徐而行時,他的本能的反應便是跳下車,跑回去,弄清楚蘿絲瑪麗在哪兒,在幹什麼。他翻開一本書,夾鼻眼鏡磕在書上折彎了,但他意識到尼科爾靠在車廂對面的枕頭上看著他。既然無法看書,他就裝作累了,合上了眼睛,但她仍然看著他,儘管她因為服藥的緣故仍是暈暈乎乎的,但她感到輕鬆,甚或快活起來,因為他又是她的了。

  他閉上眼睛,情況則更糟,因為他在心裡正和著火車的嘔當聲不由自主地默念:「得」、「失」、「得」、「失」……為了不顯得心神不安,他就這樣一直躺到中午。午餐時,情況好了一些——他們用膳通常少不了美味佳餚——他們無數次在酒店、飯館、火車包廂、自助餐廳和飛機上用餐,要是合在一起,那真是一席無與倫比的盛宴。總是那麼匆忙的火車侍者給他們端來小瓶葡萄酒和礦泉水,巴黎、裡昂和地中海的山珍海味,這給了他們一種幻覺,似乎一切照常,但這幾乎是他和尼科爾有過的旅行中最獨特的一次:這是一次分手而不是團聚的旅行。他幾乎喝了一瓶酒,除了尼科爾喝的那一杯。他們談論了房子和孩子,然而車廂裡又是一陣沉默,就如同他們坐在盧森堡廣場對面的餐館裡沉默不語一樣。從不幸中解脫出來,看來有必要從來路倒退回去。一陣莫名的煩躁向迪克襲來,這時,尼科爾突然說道:

  「就這樣離開蘿絲瑪麗看來太不應該了——你看她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她到哪兒都能夠照顧自己——」生怕這句話會貶低尼科爾在這方面的能力,他接著說,「說到底,她是個演員,即使有她母親撐著,她自己也得小心在意。」

  「她很迷人。」

  「她是個孩子。」

  「她確實迷人。」

  他們漫無邊際地隨便聊著,每個人都替對方說話。

  「她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聰明。」迪克認為。

  「她相當機靈。」

  「不怎麼樣,雖然——總有一種乖寶寶的味道。」

  「她非常——非常可愛,」尼科爾用稍帶冷漠而又不容置辯的語氣說,「我在想,她拍起電影來形象肯定不錯。」

  「她受過良好的訓練。即便是這樣,也沒有多少個性的東西。」

  「我覺得她有個性,我知道她對男子非常有吸引力。」

  他的心揪緊了。什麼樣的男子?有多少男子?

  ——你不在意我放下窗簾吧?

  ——請便,這兒也太亮了。

  她此刻在哪兒?同誰在一起?

  「過不了幾年,她看上去會比你老上十歲。」

  「正相反。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張戲劇節目單上給她畫了張速寫,我覺得她會芳容永存。」

  那天晚上他們都有些激動。一兩天后,迪克會竭力驅散蘿絲瑪麗的幽靈,免得它會纏住他不放,但此時他還無法這樣做。有時,讓人擺脫痛苦比擺脫幸福更要艱難。思念之情纏繞著他,除了佯裝糊塗,他一時也無事可做。這樣做更加困難,因為他此刻有些生尼科爾的氣,不管怎樣,過了這些年,她應該能辨別精神緊張的徵兆而注意防範。不到半個月,她已發作了兩次,一次是在塔姆斯舉行聚會的那個晚上,他發現她在臥室裡狂笑,對麥基斯克夫人說,她進不了盥洗室,因為鑰匙扔井裡去了。麥基斯克夫人極為震驚,既生氣又不知如何是好,但也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那次迪克倒並不十分擔憂,因為尼科爾事後很歉疚,她打電話去戈賽旅館,但麥基斯克夫婦已經走了。

  另一次就發生在巴黎。這次發病與前一次顯然不同,可能預示著一輪新的發病或一種新的病態。在她生下托普西之後一個較長的時期內,他經受了作為一個醫生的痛苦,不得不硬起心腸對待她,將病態的尼科爾和正常的尼科爾區分開來,而現在要分清他那自我保護性的職業性冷漠與某種新近才有的感情的冷漠則變得困難了。隨著他抱有的超然態度,或逐步退縮的態度演變成一種空虛,他由此也就學著淡忘尼科爾,違心地以無謂和薄情的態度來對待她。有人寫道,癒合了的傷疤,跟皮膚的病變只有一種鬆散的平行關係,但在個人生活中則不是這樣。割開的傷口,哪怕已收縮到針孔般大小,也還是傷口。受傷害的程度不亞於斷了一根手指,或瞎了一隻眼睛。我們可能常年都不會注意這些疤痕,但如果我們注意起這些疤痕,那也有其必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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