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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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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茨把在廚房裡的妻子叫來,「親愛的,請再給迪克端杯啤酒來。」 「我不能再喝了,要是我得去見多姆勒的話。」 「我們認為最好是有一個方案。四個星期過去了——這姑娘顯然愛上你了。這不關我們的事,要是我們處於日常生活之中,但這兒是診所,這事就與我們有了關係。」 「多姆勒醫生怎麼說,我就怎麼做。」迪克同意了。 但他並不認為多姆勒在此事上會有多大的幫助,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不確定因素。這並非是他自覺自願,這事竟然沾到他手上了。這讓他想起童年時代的一幕情景。當時,家裡每個人都在尋找銀箱的鑰匙,迪克知道鑰匙的下落,因為他把它藏到他母親的頂層抽屜的手帕下面。那時,他體驗到一種哲學家的超然。現今,當他和弗朗茨一起走向多姆勒教授的辦公室時,他又有了同樣的體驗。 教授有一張漂亮的臉,鬍鬚梳理得非常整潔,宛如某幢雅致的古屋的一個爬滿藤蔓的陽臺。教授頓時讓他有了好感。迪克也見識過一些才華橫溢的人,但就其氣質而言,沒有人能勝過多姆勒。 六個月以後,當他望著多姆勒的遺體,心中產生了同樣的想法。陽臺上的光熄滅了,藤蔓般的鬍鬚觸著硬硬的白色衣領,他那雙不大的眼睛曾目擊過多少人世的爭鬥,如今,這些爭鬥在那纖細的眼皮底下永遠地平息了—— 「……早安,先生。」他筆直地站著,似乎又回到了軍隊。 多姆勒教授手指交叉,神態安詳,而弗朗茨說話的口吻,一會像個聯絡官,一會又像個秘書。他的話還未說完,他的上司就打斷了他。 「我們已往前走了一程,」他語氣平和地說,「現在是你,迪克醫生,能夠幫我們最大的忙了。」 點到了他,迪克只好承認:「這件事我自己還沒有想好。」 「你個人有什麼反應我不管,」多姆勒說,「但我非常關心這樣一件事,」他帶著挪榆的神情瞥了弗朗茨一眼,而後者的目光也有同樣的神情。「就是所謂的『移情』必須終止。尼科爾小姐確實恢復得不錯,但她避免不了那種遭遇的影響,儘管她也許把這種遭遇理解為一個悲劇。」 弗朗茨剛想開口,但多姆勒大夫示意他別吱聲。 「我明白你處境尷尬。」 「是的,我有難處。」 此時,教授坐下並笑了起來,笑聲一停,便瞪著目光炯炯的灰色小眼睛,說:「也許你自己在感情上已與她難捨難分了。」 意識到他在被誘導,迪克也笑了起來。 「她是可愛的姑娘——誰遇上都不會無動於衷的。我並非有意——」 弗朗茨又想開口——多姆勒則直接對迪克提了個問題。「你考慮過脫身走開嗎?」 「我不能走開。」 多姆勒大夫轉向弗朗茨,「那我們把沃倫小姐送走。」 「你認為怎麼好,就怎麼辦吧,多姆勒教授。」迪克做了讓步,「這無疑是一種尷尬的處境。」 多姆勒教授像一個腿殘者撐著雙拐似地站起身來。 「但這也是一種職業困境。」他平靜地叫道。 他歎口氣又坐了下去,等待那雷鳴般的喊聲在屋內消失。迪克知道多姆勒此刻內心激動,他吃不准自己能否避免這種激動一當喊聲消失之後,弗朗茨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 「迪克醫生是個性格隨和的人,」他說,「我覺得他只要充分理解這種處境,就能把這件事處理好。依我之見,迪克可以在這裡與我們合作。」 「你自已怎麼看?」多姆勒教授問迪克。 面對這種處境,迪克覺得左右為難。同時,他從多姆勒說話之後的沉默也意識到,這種消極被動的狀況不能無限地持續下去了,因而他顧不得考慮就將心中的想法和盤托出。 「我差不多愛上她了——我曾想過要和她結婚。」 「嘖!嘖!」弗朗茨咂咂嘴。 「稍等。」多姆勒告誡他。但弗朗茨不想再等。「什麼!獻出你的大半輩子來做醫生和護士,還有——算了吧!我知道這樣的事會有什麼結果。稍有變故,這事就會了結——你最好別再見她了。」 「你認為如何?」多姆勒問迪克。 「弗朗茨當然說得不錯。」 07 當他們結束這番談話時,已是近晚時分了。至於迪克應該怎麼做,結論是他必須十分和藹,然而又要控制自已。最後,大夫們站起身來,迪克朝窗外望去,天空灑下一陣細雨——只見尼科爾正立在雨中等候著。他立刻套上雨衣,拉了拉帽檐,走到外面,在大門口的屋簷下遇到了尼科爾。 「我還知道一個地方我們可以去,」她說,「我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我不願意傍晚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房間裡——他們所說的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事。我現在當然明白了,他們也不舒服,這是——這是——」 「你很快就要走了。」 「哦,快了。我姐姐,貝絲,但人們總是叫她巴比,她這幾個星期內就要來帶我去什麼地方,然後再回到這兒果最後一個星期,」 「她是你姐姐?」 「哦,只大一點兒。她:二十四歲——她很有英國味。她同我姑媽住在倫敦。她同一個英國人訂了婚,但他被打死了——我從未見過他。」 在穿過濛濛細雨的淡淡的夕陽的映照下。她象牙般白皙的面頰上鍍上一層金色,洋溢著一種迪克以前從未見過的希望之光。她高高的顴骨,略顯蒼白的臉色,沉靜而非狂熱的神情,這些都讓人想起一個充滿希望的新手的輪廓——這樣一個尤物,其生命所展示的不只是灰色屏幕上的青存的投影,而是一種真正的成長。即使人到中年這張臉還是美麗的,即使垂垂老矣這張臉也不會醜陋,因為有基本的臉架子和勻稱的五官在那兒。 「你在看什麼?」 「我正在想,你就要過快樂的日子了。」 尼科爾不免驚訝:「我嗎?算了吧——情況糟到不能再糟了。」 她帶他走到一處有篷的堆放木料的地方,她盤腿坐在她的高爾夫球鞋上。她身上裹著厚雨衣,雙額被潮濕的空氣滋潤得越發鮮豔。他凝望著她,她也默默地朝他看。她覺得他很有風度,就是他倚著的那根木柱也決不能壓垮這種風度。她注意到他的臉,在一番歡欣和自我嘲諷的神色變幻之後,又竭力擺出一副嚴肅而又專注的樣子。這張臉看來與他那種微紅的愛爾蘭人的臉色相協調,但她恰恰最不瞭解,她感到害怕,然而又急於想探個究竟——這是他更有男子氣概的部分。對於另外的部分,後天訓練的部分,那謙謙的眼神流露出的體貼之情,她同大多數女子一樣,直截了當地笑納了。 「在這家診所至少對操練語言是有好處的,」尼科爾說,「我跟兩個醫生說法語,跟護士說德語,跟幾個清潔女工和一個病人說意大利語,或這一類的語言,我還跟另一個病人學了不少西班牙語呢。」 「這不錯。」 他試著確定一種姿態,但不知何種姿態合適。 「——還有音樂。希望你不至於認為我只對拉格泰姆音樂①感興趣。我每天都練習——最近幾個月,我一直在蘇黎世聽音樂史課程。實際上,有時讓我堅持下來的正是這一切——音樂和繪畫。』」她突然彎下身子,將一根掉到鞋底的鞋帶系緊,接著抬起頭來,「我想把你現在這個樣子畫下來。」 -------- ①一種早期爵士樂。 她說出她的這些才能是要獲取他的贊許,但他卻感到傷心。 「我羡慕你。我現在除了我的工作,看來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哦,我想這對一個男人是好事,」她說得很快,「但對一個姑娘來說,我想她應該具有許多小小的才能,再把它們教給她的孩子。」 「我想是這樣。」迪克表示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態說。 尼科爾安靜地坐著。迪克倒希望她說話,這樣,他可在這一令人沮喪的境況中扮演一個較為輕鬆的角色,然而她現在靜靜地坐著。 「你全好了,」他說,「盡可能把過去忘掉。在一兩年的時間內別過度勞累。回到美國去,進入社交界,與人相愛——過幸福的日子。」 「我愛不起來。」她那只被壓在下面的鞋子在她坐著的圓木上擦了一道印痕。 「你當然能愛,」迪克鼓勵她說,「也許這一兩年還不會,但這是遲早的事。」接著他又語氣嚴峻地說:「你完全可以過正常的生活,有一屋子漂亮的孩子。你這樣的年齡,完全能夠康復。這也表明,最不可取的就是自暴自棄了。你要知道,一個年輕女子,看著她的朋友一個個出嫁,會很不好受的。」 ——但她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就像是服了一劑苦藥,滿口苦味似的。 「我知道我這輩子是無法嫁人了。」她淒苦地說。 迪克心中一團亂麻似的,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望著遠處的農田,努力表現出原先那種鎮定的態度。 「一切都會好的——這兒所有的人都信任你。還有,格雷戈裡醫生很看重你,他也許會——」 「我恨格雷戈裡醫生。」 「哎,你不該恨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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