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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迪克倒確實得了流感。他病好以後,除了正常的通信外,其他一切都因為病後的慵懶而不了了之。不久對她的記憶就被一個在奧布河畔巴爾司令部工作的,來自威斯康辛①的女話務員的活生生的存在給覆蓋了。她塗著紅嘴唇,活像一位招貼女郎。她的名聲不佳,在軍人食堂被稱作「交換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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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國一州名。

  弗朗茨回到辦公室,神情頗為自負、迪克想,他可能會成為出色的臨床醫生,因為他在約束護士和病人時那種抑揚頓挫的聲音並非出自他的神經系統,而是出自一種巨大和無害的虛榮、他的真情實感更是有條不紊,秘而不直。

  「現在來談談那位姑娘,迪克,」他說,「當然,我想要瞭解你,也對你說說我自己,但先談談那位姑娘。因為我早就等著要把這些告訴你了。」

  他從文件櫃裡找出一疊紙,但翻了翻之後,覺得反而妨礙他的敘述,便把紙放到辦公桌上,轉而對迪克講起這事的來龍去脈。

  03

  大約一年半前,多姆姆曾和一個住在洛桑①的美國紳士通過幾封信,他就是芝加哥沃倫家族的德弗羅·沃倫先生。他們商定見一次面。一天,沃倫先生帶著他十六歲的女兒尼科爾來到診所,她顯然不對勁,陪同她的護士帶她到園子裡走走,而沃倫先生則向大夫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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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瑞士西部城市。

  沃倫相貌堂堂,看上去還不到四十。他在各方面都是一個出色的美國人,高高的個子,寬闊的胸脯,身材勻稱——「一個風流倜儻的男子」,正如多姆勒大夫時弗朗茨所說的。他的灰色大眼睛因常在日內瓦湖蕩舟而顯出日曬的紋路,他身上有一種洞察人世的特殊神情。他們用德語交談,因為大夫瞭解到他原來在德國的哥廷根讀過書。他顯得有些緊張,顯然此次來訪對他有不小的影響。

  「多姆勒大夫,我女兒的腦子不太正常。我給她請過許多專家和護士,她也接受過幾次療養,但問題越來越大,我已無能為力,人們極力建議我來找你。」

  「很好,」多姆勒大夫說,「請你從頭開始,把一切告訴我。」

  「真不知從何說起,至少我知道在我們家族,父母兩系都沒有人過患精神病。尼科爾十一歲那年,她母親去世了,我給尼科爾既當爹又當娘,家庭教師也助了一臂之力——我是給她當爹又當娘。」

  他說這些時,顯然很激動。多姆勒大夫看到他眼角閃著淚光,還第一次聞到他呼氣中帶著的酒味。

  「她小時候十分討喜——大家都喜歡她,可說是人見人愛。她聰明伶俐,整天笑嘻嘻的。她喜歡讀書、畫畫,不是跳舞,就是彈鋼琴——反正不閑著。我常聽見我妻子說,在我們的孩子當中,只有她晚上從來不哭。我還有一個大女兒,有過一個男孩,死了,但尼科爾是——尼科爾是——尼科爾——」

  他說不上來,多姆勒大夫幫他把這句話說完。

  「她是個十分正常、聰明、快樂的孩子。」

  「對極了。」

  多姆勒大夫等著。沃倫先生搖搖頭,深深地吸了口氣,飛快地朝多姆勒大夫看了一眼,便又盯著地面。

  「大約幾個月前,也許是六個月前,或者是十——我想弄清楚,但我記不清楚,到底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她開始有一些奇怪的行為——一些不可思議的事。她姐姐是第一個對我反映這件事的——因為在我看來,尼科爾總是這樣子,」他匆匆地加了一句,仿佛有人在埋怨他,要他負責似的,「——還是那個可愛的小姑娘。事情首先跟一個男僕有關。」

  「哦,是的。」多姆勒大夫說,還點點他那令人敬重的頭顱,仿佛夏洛克·福爾摩斯①似的,早就預料到會有一個男僕,而且在這個節骨眼上,必定會牽涉到一個男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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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國作家柯南道爾所著的一系列偵探小說中的虛構主人公,一位推理能力極強的私家大偵探。

  「我有一個僕人——跟我多年了——順便說一下,他是瑞蔔人。」他抬起頭來,覺得多姆勒大大會流露出同胞之情的,「她對這個男僕產生了某種奇怪的看法。她認為他在向她求愛——當然,那時我相信了她所說的,就把他打發走了,但現在我明白這都是瞎說。」

  「她說過他對她做了些什麼嗎?」

  「這真是第一件麻煩事——醫生們無法確定她所說的。她只是看著他們,似乎他們應該知道他做了些什麼,們是,她顯然想說他曾騷擾過她——她讓我們都相信這一點。」

  「我懂了。」

  「當然,我也讀到過有關女子覺得孤單,認為床下藏著個男子這一類的事,但為什麼尼科爾會有這個想法呢?她不論追求哪個小夥子都能如願以償。我們曾在湖邊森林區住過——那是一個靠近芝加哥的夏季度假的地方,我們在那兒有一處住宅,她整天在戶外同男孩子打高爾夫球或者網球。那時頗有幾個男孩子為她失魂落魄。」

  沃倫一直在對多姆勒大夫的乾癟衰老的軀體說話,而大夫的一部分思維斷斷續續地在想著芝加哥。年輕時他作為大學的研究員和講師曾有機會去芝加哥,也許他可以在那兒成為富翁,擁有他自己的診所,而不只是一家診所的低微的合夥人,但當他想到要將他微薄的知識傳播到那整個地區,傳播到那些麥田,那些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他就決定不去芝加哥了。但在那些日子裡,他讀有關芝加哥的書籍,讀介紹阿穆爾、帕爾默、菲爾德、克蘭、沃倫、斯威夫特、麥考密克及其他許多美國名門望族的書,而打那以後,他那兒可沒少去來自芝加哥和紐約上流社會的病人。

  「她的情況更糟了,」沃倫接著說,「她會沒來由地發脾氣——她說話也越來越瘋癲。她姐姐把有些話記了下來——」他把一張疊了好幾層的紙遞給醫生,「這些話幾乎都是說男人們要襲擊她,不論是她認識的,還是她素不相識的——每個人——」

  他對醫生述說了他們的憂慮和苦惱,訴說了家人擔驚受怕的狀況,訴說了他們在美國所做的無效的努力,最後說到他們寄希望於換個環境,因而他偷越潛艇的封鎖,帶著女兒到了瑞卜。

  「——搭乘一艘美國巡洋艦。」他頗為得意地特地提了一句。「我有能力做這個安排,要是運氣好的話。哦,我還要說一句,」他謙遜地笑笑,「正如人們所言,金錢並不是目的。」

  「當然不是。」多姆勒乾巴巴地附和道。

  他在想,這個男子為什麼要對他撒謊,撒了什麼謊。要是他的疑慮錯了,那這房間裡到處彌漫著的虛假氣是什麼呢?這個穿著花呢外套,懶散地坐在椅子裡,一副運動員的悠閒派頭的英俊男子身上的虛假氣又是什麼呢?如果在外而的一二月天裡,一隻幼鳥不知怎麼折斷了翅膀,這確是一個悲劇,而在這房間裡,一切太淺薄,太淺薄和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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