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夜色溫柔 | 上頁 下頁


  「你喜歡戴弗夫婦吧。」她提醒他說。

  「當然——尤其是她——但他們總讓我想到要去打仗。」

  她對這句話想了想,但想不出個名堂。戴弗夫婦讓她覺得最好永遠呆在他們身旁。

  「你是半個美國人。」她說,似乎這應該能夠解決問題。

  「我也是半個法國人,我在英國受的教育,十八歲以後我穿過八個國家的軍服。但我希望沒有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即我不喜歡戴弗夫婦——我喜歡他們,尤其是尼科爾。」

  「又有誰不喜歡她呢?」她淡淡地說。

  她覺得同他不是一路人。他這些曖昧的話讓她反感,而聽了這番苦澀的直露的表白,她不由得收回了對戴弗夫婦的推崇。她很高興吃飯時他沒有挨著她。他們一起向花園裡的餐桌走去時,她仍然在琢磨他所說的「尤其是她」這句話。

  在路上的時候,曾經有一刻她走在迪克·戴弗的身邊。他沉著而敏銳,周邊的一切都被他那種通曉一切的自信所包容。有過一年——那是難以忘懷的,她有錢,有一定的名氣,還同名人來往。這些名人其實不過是軍醫的孀婦及其女兒在巴黎膳宿公寓旅館所接觸的社交圈子的大規模擴展而已。蘿絲瑪麗是個浪漫的姑娘,就此而言,她的生活還沒有給她提供許多令人滿意的機會。她母親對蘿絲瑪麗寄予厚望,不會容忍唾手可得,讓人興奮一陣的這類虛假的替代者,而蘿絲瑪麗也確實已經超越這一層次了——她步入了電影界,然而還沒有徹底站穩腳跟,所以當她從母親臉上看出她對迪克·戴弗的贊許時,這就意味著他是個「真實的目標」,就意味著她可以自行其是了。

  「我一直在注視你。」他說。她明白他的意思。「我們越來越喜歡你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愛上你了。」她輕輕地說。

  他裝作沒有聽見,只當是一句純粹場面上的恭維話。

  「新朋友,」他說,仿佛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常常比老朋友相處得更愉快。」

  他的這句話她並沒有真正聽懂,這時她發現已經來到餐桌旁。燈光漸漸亮起來,而四周則是一片黃昏的幽暗。當她看到迪克右手挽著她母親時,歡樂的旋律不禁在心頭蕩漾起來。她自己坐在了路易斯·坎布恩和布雷迪的中間。

  她滿懷激情地轉向布雷迪,想要對他說說心裡話,但她一提起迪克來,他的雙眼就射出凶巴巴的目光,這使她明白他拒絕扮演父親般的角色。反過來,當他試圖獨佔她的愛情的時候,她也表現出同樣的堅決,因而他們只是說些本行業的話,或者很大程度上她聽他說些行話。她的眼睛有禮貌地一直看著他,但她如此地心不在焉,連她自己也覺得他肯定能猜出真相了。她偶爾也能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並在下意識裡把這些話接下去,猶如一個人在鐘聲敲到一半時,只是憑心裡回蕩著的,而起初並未計數的敲擊節奏就能繼續敲下去一樣。

  07

  在說話的間隙,蘿絲瑪麗看看餐桌的四周,只見尼科爾坐在湯米·巴爾邦和艾貝·諾思之間,她那濃密的頭髮在燭光下如同湧動的泡沫。蘿絲瑪麗聽著他們談話,被他們奇特對話中所用的簡略語強烈地吸引往了。

  「可憐的傢伙,」尼科爾叫道,「你為什麼要把他鋸成兩半呢?」

  「自然是要看看一個侍者肚于裡有些什麼貨色。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侍者肚子裡有些什麼東西嗎?」

  「腐爛的飯菜吧,」尼科爾笑笑說了出來,「幾塊破瓷片、一點兒小費和幾截鉛筆頭。」

  「對極了——但問題是要科學地來證明這一點。當然了,要是能用那把樂鋸的話,所有的髒東西都可以剔除於淨了。」

  「你們在做手術時曾打算用那把鋸子嗎?」湯米詢問道。

  「我們還不至於這麼做。我們被尖叫聲嚇壞了。我們想他也許會打壞什麼東西的。」

  「這一切聽起來多麼荒唐,」尼科爾說,「一個音樂家用另一個音樂家的鋸子去——」

  他們在餐桌旁已坐了半小時,一種可以感覺得到的變化悄然出現——他們一個接一個摒棄了某些東西,諸如偏見。憂慮、疑懼等,此刻他們只是最充分的自我及戴弗夫婦的客人。要是顯得不夠友好和無精打采,似乎就會拂逆戴弗夫婦的一片誠意,因而他們此刻都努力這麼做。看見這種狀況,蘿絲瑪麗喜歡起每個人來——除了麥基斯克,因為他競然成了餐桌上的異己分子了。這倒不是出於惡意,而是他決心用葡萄酒來維持他一來就表現出的那種興高采烈的心情。他仰靠在厄爾·市雷迪和艾布拉姆斯夫人之間的椅子上,對布雷迪發了一通有關電影的頗為尖刻的議論,而同那位夫人則不說什麼。他盯著迪克·戴弗,臉上顯出辛辣嘲諷的神情,時而又竭力想同坐在餐桌斜對面的迪克搭話。

  「你不就是萬·比倫·登比的朋友嗎?」他總要這麼問。

  「我想我不認識他。」

  「我以為你就是他的一個朋友呢。」他有些生氣地又說了一句。

  看到登比先生的話題引不起什麼興趣,他又試著把另一些同樣不著邊際的事扯進來,但每一次迪克那種出於禮貌的依從態度就足以讓他感到沮喪,因而,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被他打斷的交談撇下他又進行下去了。他試圖攙和到別人的談話中去,然而這就像同一只手套一個勁地握手,而那手早已縮回去了——所以到最後,他帶著遷就身邊的孩子的神態,把注意力全部放到香擯酒上了。

  蘿絲瑪麗時不時地看看餐桌四周,熱切地希望大夥高高興興,仿佛他們都是她日後的養子養女似的。餐桌上有一道美妙的光線,那是從一碗用弗夫克利科佐料烹飪的帶辣味的無鱗大馬哈魚那兒發出的。光線投射到艾布拉姆斯夫人的臉上,這張臉充滿活力,且顯出寬厚和少女般的天真無邪。她身邊坐著勞埃爾·鄧弗萊先生,他那女孩般的清秀面容在夜晚的快樂時光中倒並不使人過分驚奇。再過去便是瓦奧萊特·麥基斯克,她的可愛已在其容貌上顯露出來,以至於她壓抑住了將尚未功成名就的暴發戶之妻的虛幻地位變為現實而進行的鬥爭。

  隨後是迪克,他從容地掌握著場上的談話氣氛,全神貫注地照料他的小團體。

  再過去是母親,她永遠是完美的。

  再過去是同她母親談話的巴爾邦,他優雅而流暢的談吐使蘿絲瑪麗又一次為他心動。再過去是尼科爾。蘿絲瑪麗突然對她有了新的認識,發現她是她認識的人裡面最漂亮的一個。她的臉龐,猶如一位天使的臉龐,北歐聖母的臉龐,在依稀可見的塵埃中閃著光彩。這些塵埃在燭光周圍飛揚,從松樹上的深紅色燈籠中投下一片紅光。她仍然是文文靜靜的。

  艾貝·諾思正在同她的母親談他的道德信條,「我當然有道德準則,」他重申道,「一個人活著不能沒有道德準則。我的道德準則是:我反對燒死女巫。他們每燒死一個女巫,我就滿腔怒火。」蘿絲瑪麗聽布雷迪說過,他是個音樂家,在早年的風光之後,已有七年沒有作過什麼曲子了。

  邊上是坎布恩,他正多少設法抑制他身上那股明顯的女人氣,甚至要用帶著冷漠的母性態度對待坐在他身旁的人。再過去是瑪麗·諾思,她一臉的快樂,面對她一口潔白的牙齒,要不回報她微笑是不可能的——她那張開的嘴唇四周恰似一個優美、欣悅的圓圈。

  最邊上是布雷迪,他那種直露的態度也漸漸變得隨和一些了,不再粗魯地反復標榜他自己心智健全,也不再聲稱要疏遠他人的弱點來維護這種心智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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