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這個,我們沿著路一直走,然後突然間就看不到你的身影,看樣子你似乎轉進一條馬車走的小路。隔了一會,有個人向我們招呼,問我們是否在找一個年輕女孩。嗯,我們走近一看,原來是個顫巍巍的矮小老人,他坐在一截傾頹的樹幹,就好像童話故事裡描寫的情景。『她在這裡轉彎,』他說,『幾乎踩到我,匆匆忙忙好像要去哪裡。不久,又有一個人穿著高爾夫球短褲一路過來,追在她身後跑,還丟給我這個。』老人揮一揮手上的一元紙鈔……」

  「噢,可憐的老人!」受到感動的葛羅麗亞,突然迸出這句話。

  「我又丟給他一張一元紙鈔又繼續前進,儘管他希望我們停留一會,告訴他到底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但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

  「可憐的老人。」葛羅麗亞悲傷地重複說。

  迪克困倦地在一個箱子上坐下來。

  「那現在呢?」他強忍睡意問。

  「葛羅麗亞心情還很混亂,」安東尼解釋,「她跟我要搭下一班車到城裡去。」

  黑暗中墨瑞從口袋中抽出一張火車時刻表。

  「點根火柴來。」

  小小的火光在晦暗的背景跳動,照亮四個人的臉,在戶外的夜中看起來相當陌生而詭異。

  「我看看,兩點,兩點半——不對,那是傍晚。我的天,現在根本沒車,要等到五點半。」

  安東尼遲疑了。

  「噢,」他囁嚅,沒什麼把握,「我們已經決定要待在這裡等到車來,你們兩個不如回家去睡覺吧。」

  「安東尼,你也回去,」葛羅麗亞催促,「我希望你能睡一下,親愛的。一整天你的臉色蒼白得像個遊魂。」

  「別這樣,你這小傻瓜!」

  迪克打了個呵欠。

  「好極了,你要留下,我們就留下。」

  他走出車棚,抬頭觀測天空。

  「總之,今晚的天氣相當不錯,星星什麼的都出來了,各種各樣都看得特別清楚。」

  「我看看。」葛羅麗亞走到他身旁,另外兩人也跟著出來。「我們坐這裡吧,」她提議,「我比較喜歡這裡。」

  安東尼和迪克設法搬來一個大箱子當靠背,再找到一個比較乾燥的板子讓葛羅麗亞坐。安東尼挨著她身旁,而迪克則費了一點力,翻身坐到旁邊的一個大蘋果桶。

  「田奈在陽臺上的吊床睡著了,」他說,「我們合力把他抬進門,放在廚房旁邊的爐子烘乾,他全身都濕透了。」

  「這個矮子真是亂來!」葛羅麗亞歎息。

  「大家好啊!」一個陰沉慘淡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們嚇得抬頭看,原來是墨瑞,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爬到棚頂上,兩隻腳懸空坐在邊緣,在燦爛的天空作為背景的襯托下,他的輪廓好似一個陰暗而荒誕詭異的怪人像。

  「這個場景必定是為此時此刻所設,」他輕聲說,一字一句仿佛從無垠的高空飄浮而下,溫柔地停降到他的聽眾身上,「大地理直氣壯地用廣告板裝點鐵路沿線,以鮮豔的紅、黃色主張『神是耶穌基督』,然後,又好整以暇地在旁邊架設另一個,宣稱『甘特氏威士忌是酒中極品』。」

  下面聽的三人都溫和地笑了,大家都仰著頭等待後續。

  「我看,星空顯然對我嗤之以鼻,」墨瑞繼續說,「那麼或許我該解釋一下我所受過的教育。」

  「好啊!說嘛!」

  「那麼,我要開始嘍?」

  在眾人期待的眼光下,墨瑞對著皎潔微笑的明月,打了一個沉思的呵欠。

  「這個,」他開始說,「從嬰兒起我就禱告,我儲存禱告以對抗未來的邪惡。有一年,我累積一千九百次的『我向您承認我的罪』。」

  「丟一根煙過來。」有人低聲說。

  一個小煙盒出現在月臺的同時,墨瑞也大聲下令:

  「安靜!現在大地一片黑暗,而天空卻如此光明燦爛,我即將向你們吐露許多內心話,之前不說,為的保留到像這樣的時刻。」

  在他之下,一根點燃的火柴從一根煙傳遞到另一根。聲音繼續:

  「我很善於愚弄上帝。在每次犯錯之後我總是馬上祈禱,直到最後連我自己都分不清祈禱與罪的分別。我相信因為人們高喊『我的上帝』,於是他便得到安全,這證明了信仰是深深根植於人的心中。然後我進入學校。十四年來至少有五十個真誠的人指著古老的明火槍大聲對我說:『這個才是真實的,那些新式的來複槍只是膚淺的贗品。』他們唾棄我讀的書和我思考的事,說它們是不道德的;之後風氣改變了,他們也改口稱他們不屑的事物為『小聰明』。

  「於是我變了,變得謹慎了,從教授到詩人我都加以聆聽——斯溫伯恩(Swinburne)的抒情男高音和雪萊的次中音,以及莎士比亞的首席男低音和全能寬廣的音域,丁尼生(Tennyson)的第二男低音和偶爾出現的假聲唱法,至於米爾頓(Milton)和馬洛(Marlow)則是貝斯男低音。我也傾聽布朗￿(Browning)的絮語,拜倫的演說,和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獨白,至少這麼做對我都沒有壞處。我對美有了一點概念——足夠我瞭解美與真理無涉——更進一步,我發現偉大的文學傳統並不存在;文學傳統的不斷死亡才是唯一的傳統……

  「然後我成年了,甘美的幻想世界已離我遠去,我的心靈質地已日趨粗俗,而眼睛則變得可悲地銳利。生命就如同大海圍繞在我的島嶼周圍,而現在,我正在其中泅泳。

  「當中的轉化是微妙的——它已蟄伏了一段時間,每個人都有可能掉入它隱形而看似無害的陷阱。我的情況?不——我不會嘗試去誘惑看門人的妻子——也不會在街上裸奔以證明我的男子氣概,當中,熱情從來都不在其中——而是熱情因此被馴服套上外衣。我變成一個無聊的人——就這樣。無聊是活力的另一個名字通常也是一種偽裝,總之它變成我所有行動的下意識動機。美已經被我拋在身後,你們明白嗎?——我長大了。」他停頓,「我的學校生涯結束了。新的一章正在開始。」

  三個安靜燃燒的光點顯現出聽眾的位置。葛羅麗亞現在半坐半躺在安東尼的膝上,他的手臂緊緊環繞著她,以至於她可清楚聽到他的心跳。理查德·卡拉美仍坐在蘋果桶上,不時情緒激動,發出微弱的嘀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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