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
五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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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便很突然地辭職了。就在一個星期一,安東尼整天躺在床上不起來,直到夜晚。由於被週期性的沮喪情緒完全征服,他於是寫了一封信給威爾森先生,坦承他覺得自己對這份工作適應不良。跟理查德·卡拉美看完戲回家的葛羅麗亞發現安東尼人在大廳,無言地瞪著天花板,他表現出的沮喪和挫折,是他們結婚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 葛羅麗亞希望他能把心中的不滿宣洩出來,這樣她才能據此嚴厲地責備他,因為她的氣也不少。然而,他看起來卻是極端地悲慘而可憐,讓她心軟,跪在他面前撫摸他的頭,安慰說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他們相愛,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克服的,就像他們結婚的第一年。安東尼開始對她冰涼的手和她溫柔如在耳邊吐氣的聲音有所響應,他的心情完全回復了,甚至還有點興奮地對她訴說他未來的計劃。在上床前他甚至感到一絲悔意,雖然沒有表現出來,覺得自己寄出辭職信的動作過於倉卒魯莽。 「即使當所有事情都看似很糟,你也不能就這麼相信,」葛羅麗亞曾經說過,「那只不過是你自己個人主觀判斷的結果,並不全是真的。」 四月中,他們收到來自馬利塔房地產經紀人的一封信,鼓吹他們再繼續續約灰屋一年,租金則小漲一點,並隨信附上新的合約方便他們簽署。過了一個星期,合約和信仍放在安東尼桌上沒人理會,他們一點也不打算回馬利塔住,也受夠那個地方了,之前的夏天他們都在無聊中度過。此外,他們的車況也惡化成一堆患憂鬱症而喋喋不休的廢鐵,而以他們目前的收入,也不可能再買一輛新的。 然而,在一次歷時四天、陸陸續續有十幾個人來參加的狂歡派對上,他們竟然還是簽了約;更可怕的是,他們不僅在合約書上簽了名,還寄出去,隨即,兩人仿佛聽到房子如娼妓般邪惡的勝利笑聲,正舔著自己發白的肋骨,準備要將他們活生生吞噬。 「安東尼,租約放到哪裡去了?」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驚恐地高聲大叫,發現現實的嚴重性而苦惱,「你放到哪裡去了?它本來在這裡的!」 然後她知道合約到哪去了。她想起在家中舉辦的派對最熱鬧的高潮時刻;她想起房間裡有一屋子人,在比較冷場的時候,便無從顯示她和安東尼的重要性。於是,安東尼便吹噓灰屋的優點是多麼與眾不同,環境又清幽,又多麼地與世隔絕,不受任何噪音干擾。接著,曾去灰屋拜訪夫婦兩人的迪克也加以附和,熱情地歌誦它是他想得到最好的小屋,如果他們今年夏天不在那裡過,那就太傻了。要灌輸他們屆時城市是如此炎熱不適、而馬利塔又是多麼涼爽宜人的觀念,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安東尼拿起合約在手上瘋狂地揮舞,發現葛羅麗亞對此表示愉快的默認,再加上在場人士一致舉手表決通過要去灰屋拜訪兩人的愚蠢決議…… 「安東尼,」她哭喊,「我們簽了名,而且寄出去了!」 「什麼?」 「房子的租約!」 「事情糟了!」 「噢,安東尼!」她的聲音極度悲慘。不只夏天,而是永遠,他們自築牢籠,此事根本地動搖了他們的生活平衡。安東尼思索,也許他們可以和那位房地產經紀人再協調,他們不可能再負擔兩份租金,搬到馬利塔意味著放棄他的公寓,這無可挑剔的房間,有精緻的浴室,還有他為其挑選的家具和擺設——這是安東尼曾經擁有過最接近家的住所——也伴隨他度過生命中最多姿多彩的四年。 然而,他們並沒有去跟經紀人協調,問題也不是協調就能解決的。他們是如此沮喪,連討論要如何好好利用都沒有,也沒聽葛羅麗亞再說任何「我不在乎」的抱怨,便回到灰屋去,體悟到在那裡已不再留存青春與愛的痕跡——只剩下那些苦澀而無法互訴的回憶,那是他們永遠不願面對的。 不祥的夏天 那個夏天,灰屋裡彌漫著一種恐怖感。它跟隨他們而來,如陰沉的裹屍布般籠罩此處,從樓下的房間開始,逐漸往上蔓延,爬過狹窄的樓梯,步步逼近、壓迫到他們最私密的睡眠之地。安東尼和葛羅麗亞開始痛恨一個人在樓上獨處。她的臥房原本看起來是如此甜美、青春和精緻,極適合她粉色的睡衣在椅子和床上來回拖曳行走,現在它卻和擺動的窗簾一起竊竊私語: 「噢,我美麗而年輕的夫人,你並非第一個在夏日的陽光下枯萎的佳麗……這裡一代代不受愛情眷顧的女人,都曾對著相同的玻璃鏡妝點自己,但她們俗氣的愛人卻恍然不覺……慘綠的青春以最蒼白的容顏進駐此處,而後被灰色的壽衣覆蓋絕望地離去,在無數個漫漫長夜,女孩們躺在床上無法成眠,因為床鋪不斷湧出如海浪般的哀愁,與黑暗融為一體。」 終於,葛羅麗亞倉皇從這個房間撤退,胡亂把所有的衣服和藥品搬出,宣佈要跟安東尼一起睡,藉口說她房間的一扇紗窗破了,蟲子會進到室內為害。因此,她的房間就被棄守,讓給神經最不敏感的客人當客房使用,兩人便共享安東尼的寢室梳洗和睡眠,葛羅麗亞覺得這裡比較「好」,仿佛安東尼的存在有如消滅者,將所有令人不安的陰影,那些隱身在牆壁裡的過去幽靈都加以掃除。 關於「好」與「壞」的區分,兩人在生命早期就形成自己的價值判斷,但現在又以某種新的形式再度出現。葛羅麗亞堅決主張,來灰屋拜訪的人必定要是「好」的,所謂的好,就女孩來說,她必須是單純而無可挑剔的,要不然,就得要擁有個性和能力。由於葛羅麗亞經常強烈懷疑自己的性別,因此她的判斷標準便轉化變成看這個女人是否乾淨。她所謂的不乾淨,標準相當多樣,如缺乏自尊,性格不活潑,其中最重要的是,明目張膽地放浪和亂交。 「女人非常容易墮落,」她說,「遠比男人還要簡單。除非女孩非常地年輕和勇敢,不然她不可能不具備某種歇斯底里的獸性,便任憑自己往下掉,這種污穢的獸性是狡猾。而男人則不同——我以為這就是為什麼在愛情故事中,最通俗的角色是一個男人英勇地迎向毀滅。」 葛羅麗亞比較喜歡男人,特別是那些不動任何邪念單純尊敬她和陪她玩樂的人——但她的觀察力很敏銳,經常她會告訴安東尼,在他的朋友中有哪些只是純粹在利用他,勸他最好儘快疏遠。安東尼習慣和她爭辯,堅持那個被她指控的人是個「好人」;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的判斷沒有她來得正確而精准,記得好像有好幾次,他都收到一大堆餐廳待付的賬單,且皆由同一個賬戶所開出。 他們害怕孤獨的恐懼遠超過其他欲望,於此願意忍受玩樂的繁瑣和麻煩。每個週末,他們家裡總有來參加派對的客人,甚至平常的日子也照常舉行。週末的派對內容幾乎千篇一律,當受邀的三四個男人抵達後,喝酒是多多少少免不了的程序,接著是一頓熱鬧豐盛的晚餐,再搭車到「搖籃海灘鄉村俱樂部」。此處幾乎已成為他們聚會的必要節目之一,原因在於它的平價和輕鬆而不拘謹的氣氛。此外,在俱樂部裡大家不必裝模作樣,也由於派對在此不須掛帕奇家的名字,無論搖籃海灘裡的好事者看到葛羅麗亞整晚多麼頻繁地在晚餐室喝雞尾酒,也沒什麼太大的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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