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她去哪裡?」

  「你看——我做的。」他指著桌上的一大堆垃圾。

  「我問的是帕奇太太。」

  「她出去了。」田奈再次向他確定,「她會在五點回來,她說。」

  「到村裡去嗎?」

  「不是。她午餐前就走了,跟布洛克門先生一起。」

  安東尼驚跳起來。

  「跟布洛克門先生一起出去?」

  「她五點回來。」

  安東尼一言不發離開廚房,田奈令人不快的「我說」還回蕩在身後。這就是葛羅麗亞所謂的刺激,老天!他緊握雙拳,一瞬間,他的尊嚴攀升到無可比擬的高度,他走到大門邊向外看;眼前看不到任何一輛車,他的表顯示,離五點隻剩四分鐘,憑著怒氣而生的一股動力,安東尼猛衝向小徑的盡頭——跑到路的轉彎處距離大約有一裡之遠,仍不見任何車子的蹤影——除了——但那是一部農人的廉價小汽車。然後,為了掩飾自己做出這喪失尊嚴的追查,他又沖回家的避難所,速度跟來的時候一樣快。

  安東尼在客廳來回踱步,開始預演一場生氣的說辭,準備等她回家時派上用場——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他可能以此為開頭——不,這句話聽起來太像流行用語,「這就是你所謂的巴黎!」他必須是有尊嚴的、受傷的和悲痛的。不管怎麼說——「當我必須養家、整天在這個炎熱的城市東奔西跑時,你做的就是這個嗎?難怪我無法寫作!難怪我不敢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以外!」現在他正擴充內容,摩拳擦掌地準備。「我要告訴你,」他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他停頓,仿佛對這幾個字似曾相識——然後他恍然大悟——這是田奈的「我告訴您」。

  然而安東尼既不笑,也不覺得自己很荒謬,在他狂暴的想像中,時間已經超過六點——七點——八點,而她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布洛克門因為發現了她的無聊和不快樂,於是遊說她跟他一起到加州去……

  ——此時在前門一陣喧鬧聲響起,聽到一聲愉悅的「喂喂,安東尼」!他顫抖地起身,看著她飛奔過小徑而感到微弱的快樂,布洛克門跟在她身後,手上拿著帽子。

  「親愛的!」她高喊。

  「我們去做了一趟很棒的小旅行——幾乎走遍了全紐約州。」

  「我該回去了,」布洛克門幾乎馬上就說,「真希望我來的時候兩位都在家。」

  「很抱歉剛好我不在。」安東尼冷冰冰地回答。

  當他離去後,安東尼感到有些猶豫。恐懼已從他的心中消失,而之所以有那些防衛感,其實在倫理上也算有正當存在的理由,因為葛羅麗亞解除了他的不安。

  「我知道你不會介意,他剛好在午餐前來家裡拜訪,說他要去葛瑞森談事情,希望我可以陪他一起去。他看起來是這麼寂寞,安東尼。從頭到尾,都是我在開他的車。」

  安東尼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頭腦累了——因無事而疲累,也因所有事而疲累,因他從未選擇要承擔的世界的重量而疲累。安東尼又跟往常一樣陷入徒勞無功的無助狀態,此類個性儘管都有其說辭,但其中有一部分卻是難以言傳的,而他似乎只繼承到此一人類失敗的大傳統——也就是,意識到死亡的無能為力。

  「我想我並不在意。」他回答。

  人必須對這些事心存包容,而葛羅麗亞因為她的年輕,她的美麗,理應擁有某些合理的特權。然而,由於他無法理解,所以才會飽受折磨。

  冬天

  她翻過身來背朝上,在大床上靜靜躺著,看著二月的冬陽以其逐漸稀微的光,緩緩從窗櫺挨進到室內。有一度,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想不起前一天發生過的事;然後,回憶就像一個懸吊的鐘擺,開始敲打自己的故事,每一次擺動,時間的負擔就加重一回,直到她過往的生命全數返回再現。

  現在,她可以聽見安東尼在她身旁艱難地呼吸著;她可以聞到威士忌和香煙的味道;她注意到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肌肉;當她移動身體,感覺到的疲勞並非由一個複雜的動作引起——而是整個神經系統的總動員,仿佛盡全力在催眠自己表演人體極限的動作……

  她走到浴室刷牙,以擺脫口中那令人難忍的味道;然後站在床邊,聆聽邦斯在大門外用鑰匙開鎖的叮噹聲。

  「醒一醒,安東尼!」她尖聲說。

  她爬回床上躺在安東尼的身邊合起眼睛。

  依稀在她的回憶中,她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跟雷西夫婦的對話。雷西太太曾問,「確定你們不需要我們幫忙叫出租車嗎?」而安東尼則回答,他們應該可以自己走到第五街沒有問題,然後兩人都試圖要鞠躬告別,但動作魯莽——然後突然整個人跌到門口一堆空牛奶瓶上。那裡起碼堆放了大概兩打以上的空瓶,在黑暗中張嘴而立。她設想這些牛奶瓶若能出聲解釋自己為何置身此處的話,應是平實而不會花言巧語的,或許它們是被雷西家傳出的歌聲所吸引,急忙趕來好奇地張大嘴想看熱鬧,嗯,但得到的卻是最糟糕的待遇——即使她和安東尼似乎永遠不會起身,但這些小東西還是倔強地滾來滾去……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找了一輛出租車。「我的里程表故障了,你們要回家,車錢總共一塊半,」出租車司機說。「噢,」安東尼說,「我是小佩基·邁克法蘭德,假如你現在下車,我會把你打到站不起來。」……當下,司機便把車開走,留下兩人在原地。後來,他們必定找到了另一輛車,因為現在兩人都回到了公寓……

  「現在幾點?」安東尼起身坐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有如一隻貓頭鷹般精光閃閃。

  很顯然這是一個修辭性的問題。葛羅麗亞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為什麼她理應知道現在的時間。

  「天啊,我不行了!」安東尼無力地自言自語。他又跌回床上,靠著枕頭休息。「這真是報應啊!」

  「安東尼,昨天晚上我們最後到底是怎麼回家的?」

  「出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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