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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安東尼,你是怎麼了!」她的眼睛滿是驚訝,「你會想去嗎?沒有我在身旁?」

  他的臉色變得陰沉——然而從他妻子的問題,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的手臂已經環繞著他,雖然甜蜜,卻也扼殺了其他的可能。早在兩年前他就在廣場飯店的那個房間裡考慮過類似的決定了,現在的他,早已過了做這種夢的年紀了。

  「葛羅麗亞,」他說謊,語帶包容地說,「當然,我並不想去,我只是想,也許你也可以跟著去當護士或做些什麼。」但他心下模糊地質疑是否他祖父會考慮到這一點。

  當她微笑,他又再度理解到她是多麼地美麗,一個會發光的女孩,擁有奇跡似的朝氣和高貴的眼睛,她對他的建議給予熱烈的響應和擁抱,將它高舉成為照耀她生命的太陽,全心沐浴在其溫暖的光線下。她勾勒出一幅藍圖,定為戰地的冒險之旅,為此而興奮不已。

  晚餐之後,她開始對這個主題感到厭倦,而呵欠連連。她不想再說,只想讀一點《潘洛德》(Penrod),整個人攤在長沙發上直到午夜昏然睡去。然而安東尼,在他溫柔地把她送回樓上後,卻仍沒有入睡,細細思索白天發生的事,隱隱對她生氣,又覺得不滿。

  「我將來要做什麼?」早餐時他說,「我們已經結婚一年多,但總是在擔心我們的未來,根本無法有效率地享受閒暇時光。」

  「對,你是應該要做點什麼,」她承認,欣然同意而帶著玩笑的口吻。此類討論已並非第一次,然而經常當安東尼成為對話的男主角時,她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加以回避。

  「對於工作,我並非基於道德和良心上的譴責而覺得必要,」他繼續說,「可是,祖父可能明天就死,或也許再活個十年,在這期間,我們必須賺錢養活自己,但現在能證明我們謀生能力的,就是一輛破車和幾件衣服,還有一間一年只居住三個月的公寓,和這間就算我們不住也沒有別人要的老房子。我們太常感到無聊,但我們認識的都是跟我們一樣的人,他們群聚在加州無所事事度過整個夏天、穿著運動服等待家族某人死亡之後的遺產,而沒有試圖去看看別人在做什麼。」

  「你怎麼變了那麼多!」葛羅麗亞批評,「以前你曾說,你不明白為什麼美國人不能悠閒度日的。」

  「別提了,那是因為當時我還沒結婚。我的頭腦可以高速運轉,然而,現在它卻像個生銹的齒輪,遲鈍到什麼也無法思考。事實上,我認為假使自己沒有遇見你,我應該已在某個領域小有成就。然而,你卻讓悠閒變得如此微妙而吸引人……」

  「噢,這麼說都是我的錯……」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沒有。只是,現在我已經二十七歲,而且……」

  「噢,」她惱怒地打斷他的話,「你讓我覺得好煩!說的好像是我在阻礙你的前途!」

  「我只是在跟你討論,葛羅麗亞。難道我就不能談……」

  「我以為你應該夠堅強到可以處理……」

  「……但如果跟你有關就不能……」

  「……你自己的問題不要牽扯到我。你說要去工作說了那麼久,我大可以輕鬆地花更多錢,但我並不是在抱怨什麼。不管你有沒有工作我都愛你。」她最後一個字說得如此溫柔,就有如細雪輕輕飄落到堅硬的地面。然而在當下,他們都聽不進對方說的話——彼此都忙於盡可能精准而完美地各自表述立場。

  「我有在工作——做了不少。」安東尼未經思索便脫口而出,但說出這麼不成熟的話實在有失魯莽。葛羅麗亞笑了,其意義介於高興和嘲弄之間;她痛恨他的詭辯,卻又同時欣賞他的冷靜。即使他長久以來都無所事事、遊手好閒,她也從來不會因此責備於他,因為她從來就相信世上沒什麼事是值得去做的。

  「工作!」她諷刺地說,「噢,你這只傻鳥!你這愛嚇唬人的東西!工作——對你來說,工作就是不斷整理桌子和調整燈光,努力把一大堆鉛筆削尖,還有說『葛羅麗亞,不要唱歌!』和『叫田奈走遠一點,不要讓他靠近我』,和『你來聽聽我寫的開頭』,和『我不會耽誤太久的時間,葛羅麗亞,所以你自己先去睡,不要等我』,和大量消耗茶或咖啡。這就是全部。一個鐘頭內,我聽到你的鉛筆停止塗寫,一過去看,只見你又拿出一本書,說正在『查閱』數據,然後就開始閱讀,再來就是打呵欠——接著就上床,卻又因為喝了太多咖啡因,而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兩個星期後,同樣的事情又再度重演一次。」

  安東尼費了很大的力,才維持住一丁點尊嚴。

  「你有點誇大其詞了。你該死的很清楚《佛羅倫薩人》用了我的論文——由於它的發行量不小,這篇文章已經引起許多人注意。還有,葛羅麗亞,你是最瞭解的,這可是我不眠不休一直工作到清晨五點才寫完的。」

  她陷入沉默,如同交給他一條繩索。要是他自己不拿來勒死自己,他肯定也無路可走。

  「最起碼,」他無力地總結,「我想要當個戰地特派員,這個意願是不會改變的。」

  而葛羅麗亞也是如此。他們倆個都有意願——都是渴望的;他們向彼此發誓證明。於是,當晚便以無限感傷、悠閒的重要性和亞當·帕奇惡劣的健康狀況,及愛情的無價,作為這一天的腳注。

  「安東尼!」一個星期後的一個下午,葛羅麗亞從二樓欄杆叫道,「有人在門口。」

  安東尼正懶洋洋地躺在吊床,于面南的陽臺上曬太陽,聽到她的聲音,他緩慢踱步到房屋的前門,看見一輛外國車,車型龐大而醒目,停踞在小路盡頭有如一隻巨大而憂鬱的昆蟲。一個穿著軟綢西裝,戴著相稱的軟綢帽的男人,正對他揮手致意。

  「嗨,我在這裡,帕奇。剛好經過附近,就順便來探望你。」

  他是布洛克門;跟往常一樣,他的語調似乎又有些微的改進,給人更加自在的感覺。

  「我真的很高興你能來。」安東尼提高聲音對著一扇藤蔓纏繞的窗戶喊:「葛——羅——麗——亞!我們有客人來了!」

  「我正在洗澡。」葛羅麗亞有禮貌地叫道。

  兩個男人相互交換會心一笑,心知肚明她的藉口又得逞了。

  「她馬上就下來,我們到外面陽臺來,要來點什麼喝的?葛羅麗亞總是在洗澡——每天至少要三次。」

  「可惜她不是住在海灣。」

  「我們負擔不起。」

  由於安東尼是亞當·帕奇的孫子,布洛克門總是以此作為固定的開場白,讓氣氛輕鬆緩和。在交談了十五分鐘的豐功偉業後,葛羅麗亞現身了,充滿朝氣地穿著上過漿的鮮黃色洋裝,創造清新有活力的氣氛。

  「我想靠電影成為成功的風雲人物。」她宣稱,「我聽說瑪麗·彼克福德(MaryPickford)一年就賺進一百萬。」

  「你也可以,你知道的,」布洛克門說,「我認為你可以當個成功的電影明星。」

  「安東尼,你同意嗎?如果我演的是純真不世故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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